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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琴瑟难调


七月初的关中,暑气未消,晨风里却已悄然捎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秋意。

长安南郊,太学所在,沉寂了两月的庠序之地,复又迎来车马络绎、青衿云集之景。

巍峨石阙之下,漆色厚重的太学大门洞开,门楣上“太学”的匾额在初升旭日下熠熠生辉。

各地学子或乘车,或骑马,或负笈徒步,自四方汇入此间,人人脸上皆带着假期的余暇与对新学期的隐约期盼。

验牒的学吏案几前已排起长队,喧嚷声、招呼声、车马碾过御道的辚辚声交织一片,驱散了往日的清寂。

丙字乙号学舍内,杨定一身墨绿劲装,风尘仆仆,推门而入时,带进一股室外微燥的空气。

他目光扫过舍内,只见靠窗的一张书案前,徐嵩正襟危坐,手中捧着一卷《毛诗注疏》,闻声抬头,见是他来,温厚的脸上露出笑意。

“子臣兄?”

徐嵩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路上可还顺利?”

杨定将随身一个包裹掷于自己榻上,解开颈间系带,长舒一口气:

“顺利什么?若不是为了躲那只母老虎,何须提前几日跑来这硬板床上躲清静?”

他语带无奈,眉宇间却无多少真正烦忧,显是早已习惯。

徐嵩了然一笑,递过一盏温水:

“公主殿下也是对你一往情深。不过早来几日也好,正好收心,预备课业。”

他性子沉稳,言语间总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杨定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环顾空着的几张床榻:

“就你一个?子卿、尹胡子、吕二他们几个,还没到吗?莫不是乐不思蜀,要拖到开课当日才肯露面?”

徐嵩道:“景亮和永业远赴洛阳,路程稍远,晚些到也属正常,至于子卿……”

他略一沉吟:“算算日程,华阴至此,若无耽搁,今日也该到了,或许是被家中事务绊住了脚。”

杨定正要再言,忽闻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着皂衣的太学杂役在门外躬身道:

“两位郎君,打扰,楼下有位抚军将军府的毛统领,说是要找弘农王曜王郎君,不知王郎君可已到舍?”

毛统领?

杨定与徐嵩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讶异。

杨定反应快,几步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向下望去。

只见学舍楼下的青石板道上,果然立着一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倩影。

依旧是那般挺拔如松的身姿,却未着往日那身标志性的黑色窄袖胡服,而是换了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窄袖罗襦,下系月白长裙,外罩一件同色轻纱半臂,青丝绾作简单的单螺髻,仅以一支素银簪子固定。

日光斜照,勾勒出她清隽的侧脸轮廓,竟比平素少了几分沙场锐气,多了几许闺秀的清雅。

更令人惊异的是,她面上似乎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唇上亦点了浅朱,虽仍是那副冷冽神情,却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和韵致。

“还真是那妮子……”

杨定喃喃,回头对徐嵩低语,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瞧这打扮……吕胖子当初说子卿与她可能有些什么,我初时还不信,如今看来,倒非空穴来风矣!”

徐嵩也凑到窗边看了一眼,微微蹙眉:

“子臣兄慎言,毛统领或许是因公事来寻子卿。”

这时,楼下等候的毛秋晴似有所觉,抬眸向上望来,目光与杨定、徐嵩一触,微微颔首示意。

杨定清了清嗓子,探身出窗,朗声笑道:

“毛统领,别来无恙?可是寻子卿?不巧,他尚未到学舍。不知统领寻他有何要事?若需转达,杨某义不容辞。”

毛秋晴闻言,清冷的眸子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落,那抹刚刚因精心装扮而显出的些许柔和,瞬间被一层更深的寒霜覆盖。

她并未立即回答杨定的问话,只是微微蹙起秀眉,望向太学大门的方向,眼神飘忽,隐含忧色。

她想起年初王曜孤身赴京,途中遇险、耽搁入学的旧事,心中不禁一紧:

莫非此番归途,他又遇上了什么不测?这念头一起,便如藤蔓缠绕,让她心绪难宁。

“无事。”

半晌,她才吐出两个字,声音较平日更显清冷疏离,说罢,竟不再多言,对杨定、徐嵩微一抱拳,转身便走。

步伐依旧稳健,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心不在焉。

杨定与徐嵩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相顾愕然。

毛秋晴径直出了太学东门,御道旁车马人流较门内更为喧嚣。

她心绪烦乱,正欲牵过自己的坐骑离去,目光却不经意扫过道旁一辆刚刚停稳、装饰颇为精致的青帷小车。

车帘掀开,率先跳下一名身着水绿比甲的小丫鬟,正是碧螺。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略显清瘦的手扶住车门,青衫一角晃动,王曜的身影便出现在车辕之上。

他面容略显疲惫,风尘仆仆,但那双眸子依旧清亮有神。

几乎是同时,王曜的目光也捕捉到了不远处那抹天青色的身影。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王曜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那夜悦来居酒醉、清晨同榻、以及董璇儿种种纠缠的画面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一股莫名的心虚竟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使他下意识避开了毛秋晴那双似乎能洞彻人心的眼眸。

而毛秋晴,在看清王曜的刹那,冰封的面容微微一动,似有冰雪初融的迹象。

然而,这细微的松动尚未成型,便彻底冻结——只因王曜身后,车帘再次晃动,一位身着湖蓝色胡服、明艳照人的少女,已扶着碧螺的手,轻盈地跃下车来,恰好立在王曜身侧。

那少女杏眼桃腮,笑靥如花,目光在王曜与毛秋晴之间一转,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笑容未减,眼底却悄然凝起一丝不悦的阴霾。

此情此景,如同冷水泼面,瞬间浇熄了毛秋晴眸中仅存的一点微光。

她的脸彻底沉了下来,恢复了一贯的冷若冰霜,甚至比平日更添几分寒意。

王曜心知不妙,强压下心头慌乱,快步上前,拱手一礼,语气尽量保持平稳:

“毛统领,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不知在此……”

“我说王郎君何以姗姗来迟。”

毛秋晴不等他说完,便冷冷打断,声音如同碎玉相击,带着清晰的讥诮。

“原来是有佳人作伴,一路红袖添香,怪不得乐不思归,倒是我多虑了。”

她目光如刀,扫过王曜,又落在他身旁的董璇儿身上,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疏离。

王曜被她话语中的讽刺刺得面皮一热,正要开口解释:

“毛统领,事情并非……”

“这位姐姐想必就是子卿常言的抚军将军府的毛统领吧?”

董璇儿却已抢先一步,袅袅娜娜地上前,对着毛秋晴敛衽一礼,声音又甜又脆,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无辜。

“小女子董璇儿,家父华阴县令董迈。久闻毛统领英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直起身,笑吟吟地继续道,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姐姐莫要误会王郎君,他之所以与我同行,实是因前番在华阴,仗义相助家父,侦破了城西赵贵那桩棘手的命案,又曾为民除害,勇搏南山猛虎,家父感激不尽,又虑及他孤身返京路途安危,这才命璇儿与他结伴,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她说着,眼波流转,瞥了王曜一眼,复又对毛秋晴道:

“这一路上,我们也不过是吃吃饭、坐坐车、聊聊天,探讨些学问罢了,清清白白,绝非姐姐所想的那般……还请姐姐千万莫要误会了王郎君才是。”

她这番话,看似在为王曜开脱,将缘由解释得冠冕堂皇,实则句句机锋,不动声色地点明了自己与王曜“共历之事”(破案、猎虎)、强调了“父亲之命”与“同行之实”。

更将那“吃吃饭、坐坐车、聊聊天”说得暧昧无比,最后那句“绝非姐姐所想的那般”,更是欲盖弥彰,直如火上浇油。

王曜在一旁听得气血上涌,简直七窍生烟。他瞪着董璇儿,恨不得立时捂住她的嘴。

这哪里是解释?分明是越描越黑,存心搅局!

果然,毛秋晴听完,脸色已是寒潭深冰,周身散发出的冷意几乎能将周遭空气冻结。

她看也未再看董璇儿一眼,目光如冰锥般直刺王曜,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

“原来如此,王郎君公务繁忙,侠义心肠,倒是秋晴冒昧,打扰了。”

话音未落,已蓦地转身,青影一闪,便要离去。

“毛统领!请留步!”

王曜大急,再也顾不得许多,疾步追上前去。

“事情绝非董小姐所言那般!你听我解释!”

毛秋晴脚步不停,反而更快了几分,冷硬道:

“王郎君与谁同行,与谁吃饭聊天,是郎君私事,秋晴无权过问,亦无兴趣知晓。将军府尚有军务,告辞!”

王曜见她如此,心知若任她就此离去,误会恐再难澄清。

他紧追不舍,与她并肩而行,压低声音,语速急促而恳切:

“秋晴姑娘!王某可以对天发誓,与那董小姐绝无半点私情!她父董迈确曾相邀破案,猎虎亦是村中众人合力之功。此番同行.......那日在华阴……”

他略一犹豫,终究难以启齿那夜荒唐,只得含糊道:

“……诸多纠缠,实非我所愿!还请姑娘明鉴,莫要因她几句言语,便误会于我!”

他言辞恳切,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与真诚。

毛秋晴脚步微顿,侧首看了他一眼,见他额角竟急出了细汗,眼神清澈坦荡,不似作伪,冰冷的心湖似乎被投下一颗小石,漾开细微涟漪。

然而,目光瞥及不远处正翘首望着这边、脸上带着明显不悦与戒备的董璇儿,那刚有了一丝松动的神色复又凝住。

她沉默片刻,终是淡淡道:

“王郎君既如此说,秋晴姑且信之,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

“郎君既已返京,好自为之。”

言毕,不再给王曜解释的机会,加快步伐,走向系在一旁树下的骏马,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一夹马腹,青影便汇入御道车流,转眼不见。

王曜望着她绝尘而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解释未尽的懊恼,又有被她最后那句话刺中的怅惘,更有对董璇儿胡乱插话的满腔怒火。

那边厢,董璇儿见王曜竟撇下自己,追着那毛秋晴解释了半天,最后对方还是冷着脸走了,而王曜此刻望着那女子离去方向,一脸失魂落魄,心中那股酸意与怒气再也按捺不住。

她自小被父母娇宠,在长安贵女中不敢说众星捧月吧,那也是小有名气,何曾受过如此冷落?

然而她毕竟心思机敏,深知此时若再闹将起来,只会将王曜推得更远。

强压下心头不满,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明媚笑容,走到王曜身边,声音依旧娇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王郎君,毛统领想必是军务繁忙,这才匆匆离去。你也莫要太过挂怀了。”

她顿了顿,又道:

“既然已平安送至太学,璇儿也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改日得空,再来向郎君请教学问,届时还望郎君不吝赐教。”

说罢,对着王曜盈盈一礼,也不等他回应,便转身扶着碧螺的手,登上了那辆青帷小车。

车帘落下前,她深深看了王曜一眼,目光复杂,隐含决绝。

马车很快启动,驶离了太学东门。

王曜独自立在御道旁,看着毛秋晴离去的方向,又看看董璇儿马车消失的街角,只觉头痛欲裂。

太学开学首日,便陷入如此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望着那巍巍太学门阙,恍若隔世。

喧嚣的人声、车马声仿佛隔了一层,他长长叹了口气,整顿了一下衣冠,这才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那象征文治最高学府的森严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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