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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侯府笙歌(上)


九月初八,长安城东,尚冠里。

晨曦初透,薄雾如纱,尚未散尽的秋露缀在道旁槐柳的叶尖,映着渐亮的天光,烁烁如碎金。

博平侯府那朱漆兽环的巍峨府门前,早已是车马辐辏,冠盖云集。

青石铺就的御道两侧,拴马石上系满了各色神骏,执戟的侯府护卫甲胄鲜明,肃立于高耸的石狮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络绎而至的宾客。

门楣之上,“博平侯府”四个鎏金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门内隐隐传出鼓乐笙箫之声,混杂着鼎沸的人语,一派勋贵府邸办大事的煊赫气象。

王曜雇的那辆半旧青篷牛车,吱吱呀呀地碾过尚冠里口平整的石板路,终是在离侯府大门尚有百余步的一处僻静角落停了下来。

并非车夫不愿近前,实是前方车马拥塞,已难通行。

他掀开车帘,先一步跃下,而后转身,小心搀扶帕沙与阿伊莎下车。

帕沙今日显然是刻意收拾过,换上了一身虽半旧却浆洗得十分挺括的栗色胡袍,头戴一顶同样颜色的卷檐虚帽,花白的胡子也修剪得整整齐齐。

然而,当他站定,抬眼望向那气象森严的侯府大门,以及门前那些锦衣华服、谈笑风生的宾客时,那刻意挺直的腰背还是不由得微微佝偻了几分,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袍角,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局促与敬畏。

他活了半辈子,往来于市井胡肆,何曾踏足过这等簪缨世族的门第?只觉得那高墙之内透出的威势,几乎要将他这微末之躯压垮。

阿伊莎紧随父亲身后,她亦是一身盛装,穿着平日舍不得上身的、以金线在领口袖缘绣满繁复蔓草缠枝纹的赭红色胡式长裙,腰间束着一条五彩织锦宽带,更显得纤腰一束,身姿窈窕。

浓密微卷的乌发并未完全披散,而是编成了数条细辫,再用一串小小的银铃和珊瑚珠子串起的发饰巧妙地绾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颈项。

她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因紧张而略显苍白的脸色,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却如同受惊的小鹿,既带着一丝对未知繁华的好奇,又盈满了身处陌生环境的忐忑不安。

她悄悄伸出手,攥住了父亲帕沙的袍袖,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力量。

王曜将父女二人的不安看在眼中,心中微叹,面上却依旧是温和沉静的笑容。

他今日仍是一袭太学生惯穿的青布襕衫,头戴同色儒巾,虽衣着简朴,然身姿挺拔,气度清朗,立于这华服贵胄之间,竟也无半分逊色。

他低声对帕沙父女道:

“大叔,阿伊莎,不必紧张。今日我们乃是子臣兄的客人,坦然入内观礼便是。”

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帕沙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点了点头。

阿伊莎也松开父亲的衣袖,微微颔首,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不时轻颤的睫毛,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三人随着人流,向侯府大门走去。越近府门,那喧闹之声便愈发明晰。

负责在门前迎候的,除了侯府的老管家,还有一位身着锦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面容与杨定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文弱,眉眼间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拘谨,然则言行举止却十分得体,对着每一位到来的宾客,无论身份高低,皆躬身行礼,口称“晚辈杨盛,代兄迎客,多谢诸位亲朋大人赏光”,声音虽略带稚嫩,却清晰有礼。

他便是杨定的堂弟,昔秦国大将杨佛狗(已故)之子杨盛,二人父亲皆是早亡,均由族叔杨安抚养长大,因此感情非常深厚。

王曜上前,递上请柬,并报了姓名。

杨盛一听“王曜”二字,那拘谨的脸上顿时露出真切的笑容,连忙深深一揖:

“原来是王世兄!家兄时常提起,说世兄乃他在太学最好的知己。世兄能来,敝府蓬荜生辉!快请入内!”

他目光又落到王曜身后的帕沙与阿伊莎身上,虽见二人胡人装束,身份显然不高,却并无丝毫怠慢,同样恭敬行礼。

“这二位定是龟兹春的帕沙大叔与阿伊莎姐姐了,家兄亦曾嘱咐,务必礼遇,三位快请!”

杨盛的谦和有礼,让帕沙与阿伊莎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帕沙连忙躬身还礼,连声道:

“小郎君折煞小老儿了,冒昧打扰,还望莫要见怪。”

入了府门,景象豁然开朗。

但见庭院深深,不知几重。

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极尽工巧。

抄手游廊曲折回环,连接着一处处厅堂院落。

庭院中奇花异草,假山池沼,点缀其间。

此刻,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大红绸缎扎成的团花、喜字随处可见,廊下、院中皆设满了席案,仆役侍女们身着新衣,手捧金盘玉壶,穿梭不息,为早已到场的宾客奉上香茗美酒,各色精致茶点。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脂粉香气以及名贵香料燃烧后氤氲的馥郁之气,混合着喧天的鼓乐与嘈杂的人语,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热闹。

宾客们三五成群,或聚于廊下高谈阔论,或坐于席间推杯换盏。

放眼望去,紫袍玉带,云鬓花颜,皆是长安城中最顶层的权贵与名流。

王曜目光扫过,见到了许多熟悉或仅在传闻中听闻的人物。

太常韦逞与祭酒王欢、司业卢壶等太学官员聚在一处,正与尚书左仆射权翼低声交谈,神色凝重,疑似在谈论什么要紧之事;

卫军将军梁成、秘书监朱肜等戎马之人则声若洪钟,围着一幅不知何时展开的舆图,指指点点;

秘书侍郎赵整与几位文士模样的官员,则于水榭旁摇头晃脑,似在品评诗词。

更远处,他看到了抚军将军毛兴那魁梧的身影,正与数位军府同僚站在一株丹桂下说话,毛秋晴却并未随侍在侧,不知身在何处。

帕沙与阿伊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觉得眼花缭乱,手足无措,只能紧紧跟在王曜身后,生怕走散。

王曜寻了一处相对僻静,靠近一丛翠竹的席案,请帕沙与阿伊莎坐下,低声道:

“我们先在此歇息,婚礼大典应在正厅前的主院举行,届时再去观礼不迟。”

阿伊莎乖巧点头,一双明眸却忍不住好奇地四下打量。

她看见那些身着绮罗、珠光宝气的贵妇千金,言笑间姿态优雅,步履间环佩叮咚,不由自惭形秽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虽已是最体面、却终究难掩异域风尘气息的衣裙。

正当王曜留意着场中诸人,心下思忖杨定此刻何在时,却未曾察觉,在不远处一簇盛放的秋菊旁,一道清冽中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已悄然落在他与他身旁那抹赭红色的身影上。

董璇儿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一身湖蓝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月白暗纹鲛绡披帛,梳着时下长安贵女中最流行的惊鸿髻,斜插一支点翠衔珠凤钗,并数朵小巧的珍珠鬓花,淡扫蛾眉,轻点朱唇,既不失少女的明媚,又平添了几分符合身份的端庄。

她正与几位相熟的官家小姐说笑,言辞伶俐,举止得体,俨然已挤进京师贵女圈中。

然而,当她眼波流转,无意间瞥见竹丛旁那袭青衫以及他身边那个姿容明媚、带着异域风情的胡女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一下。

那日离别后,她曾专门派人打探过王曜在太学的求学生活,得悉南郊“龟兹春”酒肆的一对胡人父女,与王曜相交甚厚,而且据说那个叫阿伊莎的胡女,与王曜还有一层道不清说不明的关系,如今看来就是此女无疑。

见她竟也出现在这博平侯府的婚宴上,而且是与王曜同来,董璇儿心中顿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愠怒直冲上来。

她想起在桃峪村王曜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冷淡,又想起太学东门外,他撇下自己直追那毛秋晴去的情景,如今竟又公然携那不知来历的卑贱胡女出入这等高门宴会……

莫非在他眼中,自己还不如一个市井胡商之女?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嫉妒心,让她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她死死攥紧了袖中的丝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然而,她终究是董璇儿,长袖善舞,善于隐忍。

她迅速垂下眼帘,借啜饮手中琉璃杯中的葡萄酿掩饰住眸中的寒意,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方才的巧笑嫣然,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她并未上前与王曜搭话,甚至刻意将目光移开,仿佛从未看见他们,只是那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敏锐的探针,时不时便会扫过王曜与阿伊莎所在的方向,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王曜对此浑然未觉。他的注意力,被一阵略显夸张的笑语声吸引了过去。

只见数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宗室子弟簇拥着一人走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年约四十,面容清癯,肤色白皙,穿着一身极为宽大的云纹紫绶锦袍,袍袖飘飘,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落拓风姿。

他手持一柄白玉柄麈尾,意态闲适,步履从容,正与身旁一位年轻貌美的侍女低声笑语。

那侍女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金唾壶,亦步亦趋。

此人便是苻坚的堂侄,封爵乐安男的苻朗。

苻朗素有“美食家”之名,更以言行怪诞、风流超逸著称于长安。

此刻,他正侃侃而谈,声音清越,内容却并非军政要务,而是品评着今日宴席所用之酒,乃至少侯府厨下某道炙肉的火候,言辞精辟,引得周围宗室子弟阵阵附和与笑声。

行至一株桂树下,苻朗忽然微微蹙眉,以袖掩口,轻轻咳了一声。

侍立身旁的那名美貌侍女立刻会意,毫不犹豫地仰起俏脸,张开樱唇。

苻朗便将口中些许痰涎,径直吐入了侍女口中。

那侍女面色不变,含住之后,方才转身疾步走向远处,寻僻静处处理。

周围众人对此竟似司空见惯,无人露出异色。

王曜在太学中亦曾听吕绍道过苻朗此类轶事,今日亲见,仍觉匪夷所思,心下暗叹此公任性放达至此,实非常理可度。

他不欲与这类宗室贵胄多有交集,便收回目光,转而望向主院方向。

此时,吉时将近,宾客大多已至,纷纷向主院汇聚。

王曜便带着帕沙与阿伊莎,也随着人流移步主院。

主院极为开阔,青砖墁地,四周廊庑下、甚至庭院中临时搭起的锦棚下,都已设好了观礼的席位。

北面正厅阶前,已铺设好了大红的氍毹,一直延伸至院中。

氍毹两侧,陈列着象征男方家世的戟架、旌旗,以及女方带来的丰厚嫁妆,琳琅满目,耀眼生辉。

鼓吹乐队分列两旁,笙、箫、管、笛、筚篥、琵琶、羯鼓……诸般乐器俱全,乐工们皆着彩衣,静候号令。

王曜寻了一处靠近廊柱、视野尚可却又不太引人注目的位置站定,让帕沙与阿伊莎立于自己身侧。

阿伊莎望着这宏大而庄严的场面,小手不由自主地又攥紧了衣角,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忽听环佩叮咚,香风袭人。

一群宫女宦官簇拥着几位宫装贵妇与皇子公主,自侧门迤逦而入,被引至正厅东侧的尊贵席位上落座。

为首一位中年贵妇,身着翟衣,头戴花树冠,气质雍容华贵,正是苻宝、苻锦、苻诜的生母张贵妃。

她身后跟着易阳公主苻锦,依旧是那副活泼好奇的模样,一双大眼骨碌碌四处张望。

而舞阳公主苻宝,则安静地随在母亲身侧,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绣银线莲花的宫装长裙,青丝绾作朝云近香髻,仅簪一支素雅的碧玉簪和几朵细小的珍珠花,气质清冷,宛如秋荷。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与王曜视线偶然相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示意,随即淡然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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