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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侯府笙歌(下)


紧接着,又是一阵骚动,数位王子在侍从护卫下入场。

平原公苻晖一身华服,面色却有些阴郁,目光扫过场中,尤其在王曜方向略作停留,嘴角撇过一丝冷意。

钜鹿公苻睿、广平公苻熙、河间公苻琳、中山公苻诜等紧随其后,各自落座。

就在众人皆以为宾客已至,吉时将临之际,忽闻正厅后方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随即,两名健仆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人,缓缓步出厅堂,于主位之旁特设的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坐榻上坐下。

此人年约四旬,面色蜡黄,双颊深陷,身形虽依旧骨架宽大,却明显透着一股受伤未愈的虚弱,唯有一双虎目,虽不复往日炯炯神光,却依旧带着久经沙场的锐利与威严。

他便是今日婚礼的真正主角之一,新郎的叔父,战功赫赫、封爵博平县侯的秦国荆州刺史——杨安。

杨安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庭院瞬间安静了不少。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骁将一月前在襄阳城下中箭重伤,被特旨召回长安休养,如今看来,伤势远比传闻中更为沉重。

他强撑病体出席侄子的婚礼,其意不言自明。

许多投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惋惜,亦不乏暗中权衡。

杨安坐定,目光缓缓扫过满院宾客,最后落在身旁侍立的堂弟杨盛身上,微微点了点头。

杨盛会意,深吸一口气,上前数步,面向庭院,用尽力气高声道:

“吉时已到——请新郎、新妇——”

刹那间,鼓乐齐鸣,声震云霄。

欢快热烈的胡乐率先响起,羯鼓咚咚,筚篥高亢,琵琶疾弹,充满了北地特有的奔放与激情。

在万众瞩目之下,一身大红婚服、头戴金冠的杨定,自西廊下大步走出。

他今日装扮得英武非凡,只是那眉宇间,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紧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与无奈。

他步履沉稳,走到院中氍毹之上站定,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对面。

紧接着,东廊下环佩珊珊,一群盛装的宫娥彩女,簇拥着一位身披繁复华丽青色缘边玄色纁袡礼服、头戴沉重珠翚翟冠、以纯金纚束发、并以一方织锦大红盖头遮面的新妇,缓缓行来。

正是安邑公主苻笙。她步履略显迟滞,需左右宫女搀扶,想来这一身沉重的礼服与头冠,于她亦是负担。

依照此时胡汉交融的婚俗,并未完全遵循《仪礼》中那套繁琐的“六礼”,而是简化并融合了氐人等北族的一些习俗。

新人并未行“同牢合卺”之礼于室内,而是在这露天庭院之中,于众目睽睽之下,行“交拜”之礼。

司仪官高声唱喏。杨定与苻笙在赞者的引导下,相对而立。

杨定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不甘与郁闷都压下,而后,与苻笙一同,朝着北面正厅方向,缓缓拜下。

一拜,再拜,三拜。

每一次俯身,杨定那大红婚服下的脊背都显得异常僵硬。

每一次起身,他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包含着各种意味的目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便与这座华丽的牢笼、与身边这位身份尊贵的妻子,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那纵马疆场、万里封侯的梦想,似乎随着这三拜,渐渐远去,化作了镜花水月。

一股深沉的悲凉,混杂着对叔父病体的担忧,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涌上他的心头,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他只能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帕沙与阿伊莎站在人群中,看得目不转睛。

他们虽不甚明了这汉家婚礼的全部含义,但那庄严的仪式、华丽的服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肃穆与喜庆交织的氛围,仍深深震撼了他们。

阿伊莎看着那对在众人祝福(或审视)下行礼的新人,尤其是新郎杨定那看似平静却难掩落寞的侧影,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同情与感慨。

她悄悄侧过脸,看了一眼身旁凝神观礼的王曜,见他神色沉静,目光中却似有思绪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交拜礼成,乐声再变,由方才的奔放热烈转为庄重典雅,奏起了象征吉祥的《鹿鸣》之章。

新人被引往正厅内,进行后续的仪式。

庭院中的气氛也随之松弛下来,仆役们开始如流水般奉上珍馐美馔,醇酒佳酿。

宾客们纷纷归座,谈笑声、劝酒声再次响起,很快便热闹胜于前时。

王曜正欲引帕沙与阿伊莎回原处席位,忽见杨盛引着一位内侍宦官匆匆走来。

那宦官径直来到王曜面前,尖细着嗓子道:

“可是太学王曜王郎君?陛下与王后凤驾已至里门,即刻便到侯府。侯爷与驸马皆需出迎,特命咱家来请王郎君,随同一众太学师友,于府门内道旁迎驾。”

王曜闻言,心下一凛,知是天王苻坚与王后苟氏驾临。

他忙对帕沙与阿伊莎低语两句,让他们先回原处等候,切勿随意走动,随即整了整衣冠,便随着那宦官,快步向府门方向走去。

当他穿过喧闹的庭院,重新来到那悬挂着“博平侯府”匾额的大门之内时,只见门内通往主院的宽阔御道两侧,已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人。

博平侯杨安在杨定和杨盛的搀扶下,强撑着病体,立于最前方。

其后,是张贵妃、诸位王子公主、权翼、毛兴等文武重臣,以及太常韦逞、祭酒王欢率领的太学官员与部分获邀的学子。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垂首躬身,等待着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掌控者的降临。

方才还充斥府内的喧嚣乐声与人语,此刻已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连秋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王曜悄无声息地融入太学同僚的队伍末尾,亦躬身垂首。

他能感觉到身旁徐嵩、吕绍、尹纬等人微微急促的呼吸,也能感受到这骤然降临的肃穆气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府门外,远远传来了净街的鞭响与宫廷卤簿庄严悠长的号角之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宣告着天子的莅临。

“天王陛下、王后娘娘——驾到——!”

司礼宦官那拖长了调子的尖亢通传声,如同利剑,划破了侯府上空的寂静,也重重地敲在每一个跪迎者的心坎上。

......

天王苻坚与王后苟氏的驾临,使原本喧闹的博平侯府瞬间陷入一片庄严肃穆。

府门内外,所有宾客皆躬身垂首,屏息凝神。净街鞭响与宫廷卤簿的号角声由远及近,那威严的仪仗缓缓停驻在朱漆大门前。

王曜立于太学同僚队列之末,微微抬眼望去。但见三十六名金甲武士手持长戟,分列两侧,开辟出一条通道。

随后是手持团扇、香炉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入。

最后,在一众内侍簇拥下,天王苻坚携王后苟氏迈入府门。

苻坚今日未着朝服,仅是一袭玄色常服,腰束玉带,头戴进贤冠,虽装扮简素,然眉宇间帝王威仪不减。

他步履从容,目光平和地扫过跪迎的众人,在看到强撑病体、由杨定兄弟搀扶着的杨安时,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王后苟氏紧随其后,身着深青色袆衣,头戴九龙四凤冠,面容端庄,神情温婉中带着母仪天下的雍容,只是眼角的细纹与略显紧绷的唇角,隐约透出常年居于张贵妃盛宠之下的淡淡落寞。

“臣等叩见陛下、王后娘娘!陛下万岁,王后千岁!”

以杨安为首,众人齐声山呼,声震屋瓦。

“平身。”

苻坚声音洪亮,抬手虚扶。

“今日乃安邑与子臣大喜之日,不必拘泥常礼。博平侯有伤在身,更不必多礼。”

他快步上前,亲自扶住欲行大礼的杨安。

“爱卿为国负伤,朕心甚念。今日侄儿大婚,爱卿且安心观礼,共享佳期之乐。”

杨安蜡黄的脸上泛起激动红晕,连声道:

“陛下隆恩,臣……臣惶恐!”

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忠诚。

苟王后亦温言道:“博平侯乃国之柱石,笙儿能嫁入杨氏门楣,是本宫与陛下的福分。望他们夫妻和睦,早诞麟儿,也好让侯爷含饴弄孙,早日康复。”

一番慰勉,尽显天家对功臣的优容。

杨定与杨盛在旁感激涕零,再次叩谢。

随后,苻坚与苟王后在杨安等人引导下,前往主院上首特设的御座。

途经太学众人队列时,苻坚目光在王曜身上略一停顿,微微颔首,虽未言语,然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欣赏,已让王曜心潮微涌。

他连忙垂首,以示恭谨。

御驾既至,婚礼大典继续。

新人被引至御前,行正式朝拜之礼。杨定与苻笙在赞者唱喏下,向苻坚与苟王后行三跪九叩大礼。

苻坚面露笑意,接过内侍奉上的御酒,赐予新人共饮,又赏下诸多珍宝绸缎,以为贺仪。

苟王后亦拉着苻笙的手细细叮嘱,眼中既有嫁女的不舍,亦有对杨定这个女婿的期许。

隆重的仪式过后,便是盛大的婚宴。

宾客重新归座,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侯府特意请来的长安名伎于庭院中央铺设的氍毹上献艺,歌舞曼妙,管弦悠扬,将喜庆气氛推向高潮。

王曜寻回帕沙与阿伊莎所在的那处靠近竹丛的席位。

帕沙经方才天王驾临的阵仗,愈发拘谨,只小口啜饮着杯中酒,不敢多动筷箸。

阿伊莎则安静地坐在父亲身旁,一双明眸时而好奇地望向场中歌舞,时而不经意地扫过御座方向,更多时候,目光则是悄悄落在王曜沉静的侧脸上。

“子卿。”

阿伊莎轻声问道:“方才那位便是天王陛下吗?瞧着……倒不似想象中那般威严可怕。”

王曜微微一笑,低声道:

“陛下励精图治,素有仁厚之名。然天子威仪,自有其度,寻常百姓难得一见,心存敬畏亦是常情。”

正说话间,忽见杨盛引着一人朝他们这边走来。

那人身形高挑,一身黑色劲装,外罩半臂轻甲,青丝高束,未施粉黛,正是毛秋晴。

她步履依旧矫健,神情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在与王曜相接的刹那,似有微澜泛起,旋即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王世兄。”

杨盛恭敬道:“毛统领说寻你有事相谈。”

王曜起身拱手:“有劳杨小郎君。”

毛秋晴对杨盛略一颔首,待他离去后,方转向王曜,语气平淡无波:

“王郎君,借一步说话。”

只有面向阿伊莎和帕沙时,冰冷的脸上才浮现出笑容:

“莫要拘束,安心吃喝,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阿伊莎和帕沙赶忙站起,口称道谢,尤其阿伊莎,只觉心里暖暖的。

王曜示意二人稍待,自己去去便回,随即和毛秋晴走至竹丛旁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喧闹的人声与乐声在此变得隐约。

“毛统领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王曜率先开口,语气温和。

毛秋晴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不远处席位上正关切望着这边的阿伊莎,复又落回王曜脸上,声音压低了几分:

“前些日你为我爹撰写奏表,多谢。”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习惯说这样的话。

“我爹已按你所书奏章上呈陛下,陛下虽未立即采纳罢兵之谏,然对其中剖析深为赞许,对你……亦是刮目相看。”

王曜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统领言重了,分内之事,何足言谢。况且,那亦是曜心中所想,能借将军之笔上达天听,实属侥幸。”

“侥幸?”

毛秋晴嘴角微勾,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讽意。

“王郎君过谦了,能于半个时辰内拟就两篇截然不同、却皆鞭辟入里的宏文,放眼长安,能有几人?”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探究。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王郎君既知陛下锐意南征,为何还要冒险呈上那篇逆耳之言?就不怕触怒天颜,前程尽毁吗?"

王曜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坦然道:

“为臣者,当以国事为重,以民生为本。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乃竭泽而渔;见民生疾苦而缄口不言,非士人所为。曜人微言轻,然既蒙将军与统领垂询,自当尽抒己见。至于前程……”

他轻轻摇头:“若因直言而获罪,那样的前程,不要也罢。”

他话语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毛秋晴凝视着他清朗而坚定的面容,心中那点因董璇儿起的微妙芥蒂,似乎在这一刻已被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冲散于无形。

她想起父亲对王曜的赞叹,想起陛下阅卷时的惊喜,再对比眼前这人身处繁华却心系黎庶的胸怀,一时竟有些怔忡。

“你……”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罢了。你好自为之。”

言毕,竟不再多言,对王曜微一抱拳,转身便走,黑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往来的人流中。

王曜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毛秋晴的刚毅果决、恩怨分明,他素来钦佩。

方才她那句"好自为之",虽依旧清冷,却似乎少了往日的疏离,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关切。

他默立片刻,整理好心绪,方回到席位。

阿伊莎见他回来,眼中带着询问。

王曜只简单道:“毛统领是为前番献策之事道谢,并无他事。”

阿伊莎乖巧地点点头,不再多问,递上一块新切的蜜瓜。

“子卿,你尝尝这个,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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