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东郊刈禾
杨定婚宴的笙歌余韵,似仍在长安九月的晴空下隐约回荡,然太学庠序之内,青衿学子们的生活已重归经籍翰墨的日常轨迹。
时近秋分,关中平原暑气尽褪,天宇澄澈如碧,金风飒飒,已有侵肤之凉意。
长安东郊,渭水南岸那片广袤的籍田,此刻正披上一层灿烂的金黄。
去岁冬日规划、今春亲手栽种的区田之上,粟穗低垂,黍稷连畴,豆荚饱满,春麦亦泛起层层麦浪,在秋阳下闪烁着丰稔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谷物特有的醇厚香气,混杂着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
辰时初刻,裴元略博士已率领王曜、徐嵩、胡空、邵安民等三十七名太学生抵达田头。
众人皆是一身便于劳作的短褐布衣,脚蹬麻履,与平日太学中青衿博带的形象判若两人。
裴元略自己亦是一身半旧的葛布深衣,裤脚扎起,露出结实的胫骨,古铜色的脸庞在晨光中显得愈发坚毅务实。
他立于田埂高处,目光欣慰地扫过这片由他与众学子心血浇灌而成的沃野,沉声道:
“《诗》云,‘黍稷彧彧,穑人成功’。去岁关中田畴若皆用新改良的区田溲种之法,百姓饥馑或可稍缓。今日刈禾,非为逞强,乃为验所学,体民艰,知稼穑之不易。诸君当各尽所能,然亦需量力而行,爱惜体力。”
众学子齐声应喏,神色间既有收获的喜悦,亦有躬行实践的郑重。
数月来,他们随裴元略往返于此,自春耕、夏耘至秋收,足迹遍及阡陌,与周边村落前来帮工或观摩的农夫农妇早已相熟。
此刻,见太学师生前来收割,附近张家庄、李家庄的十余户农家,亦自发携镰刀、扁担、绳索等物赶来相助。
一时间,田埂上人影幢幢,笑语寒暄之声不绝于耳。
“王郎君,又来忙活了!”
一位姓张的老农笑容满面地招呼着,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今年这区田里的粟,长得可真敦实!比俺家那田里的,一株怕是多出半两粮!”
王曜拱手还礼,谦和笑道:
“张老过奖了,皆是裴公指导有方,天地庇佑,我等不过略尽绵力。”
他目光扫过田间,见那沉甸甸的粟穗在风中摇曳,心中亦是充盈着满足之感。
这不仅是书本知识的验证,更是关乎民生饱暖的希望。
徐嵩与胡空亦与相熟的乡民打着招呼。
胡空因家境贫寒,常携妻女在太学附近佣书或做些缝补,对底层生计体悟尤深,此刻见到丰收在望,眼中满是感慨。
邵安民等学子则已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正当众人准备分发镰刀,划分区域开始收割之际,却见通往官道的小径上,又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帕沙与阿伊莎父女。
帕沙肩上扛着一捆新打的草绳,阿伊莎则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麻布包裹,里面似是饮食之物。
帕沙远远便高声笑道:
“裴公!各位郎君!小老儿和阿伊莎也来凑个热闹,搭把手!”
他今日依旧穿着那身栗色胡袍,却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黝黑精瘦的胳膊。
阿伊莎跟在父亲身后,步履轻快。
她未着往日那色彩鲜艳的胡裙,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窄袖交领襦裤,腰间系着一条靛蓝布带,乌发编成一条粗辫垂在脑后,额上还包着一块同色的布帕,以防汗水滴入眼中。
这般装扮,少了几分平日的明艳如火,却多了几分农家女儿的利落清爽,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映衬下,别有一番风致。
王曜见他们到来,略感意外,忙迎上前几步:
“大叔,阿伊莎,你们怎么来了?酒肆今日不开张了么?”
帕沙将草绳放下,擦了一把额角的细汗,诚恳道:
“子卿,还有诸位郎君,平日多蒙你们照拂小店生意,尤其是你们常来,引得南郊不少人也认了咱这‘龟兹春’的门脸,这情分,小老儿心里都记着呢!今日听说你们去东郊收割,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们虽不顶大用,帮着捆捆禾,送送水,总是能的。店里歇业一天,不打紧!”
他言辞朴拙,却情意真切。
阿伊莎也将手中包裹放下,打开一看,里面是数十个用油纸包好的胡麻馅饼和一罐满满的、用清凉井水镇过的五味子浆。
她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目光先是在王曜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裴元略和众人,声音清脆:
“裴大人,诸位郎君,田里劳作辛苦,我们带了点吃食浆水,大家渴了饿了可以垫一垫。”
裴元略捋须点头,眼中露出赞许和感激之色:
“帕沙掌柜,阿伊莎姑娘,有劳二位费心。既是如此盛情,老夫便代诸生谢过了,待收成完毕,正好以此犒劳大家。”
众学子也纷纷道谢。
王曜见帕沙父女心意已决,便不再推辞,对阿伊莎温言道:
“田间劳作辛苦,你们量力而行便是,莫要累着了。”
阿伊莎却扬起脸,眼中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倔强:
“子卿莫要小瞧人,我虽不常做农活,力气还是有一些的。”
说着,她便学着旁边农妇的样子,拿起一把镰刀,跃跃欲试。
然而,农事并非仅有气力便可。
收割讲究技巧,需弯腰俯身,一手拢住禾秆,一手挥镰贴地割下,动作需流畅协调,方能省力高效。
阿伊莎初次尝试,不免手忙脚乱。
她不是镰刀下去未能割断禾秆,便是用力过猛险些伤到自己,或是拢禾的手势不对,弄得谷粒簌簌掉落。
几番下来,非但进度缓慢,额上已见了汗,脸颊也因着急和用力而涨得通红,那原本包得好好的头帕也歪斜了几分,几缕濡湿的发丝贴在了鬓边,显得颇为狼狈。
旁边一位正在麻利割粟的农妇李氏见状,不由笑道:
“这位姑娘,你这架势可不对哩!瞧,要这样,腰沉下去,腿叉开些,手要稳,刀要快,贴着地皮‘唰’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示范着。
阿伊莎看得认真,依言调整姿势,却依旧显得笨拙,一次挥镰,险些带倒一片禾秆,引得附近几个正在埋头苦干的学子也忍不住抬头看来,发出善意的低笑声。
邵安民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打趣道:
“阿伊莎姑娘,你这哪里是割禾,倒像是在跟这粟禾比武哩!瞧这架势,再过一会儿,这田里的粟怕是要被你‘降服’一大片了!”
另一名与王曜相熟的学子也笑道:
“是啊,姑娘,这农活粗重,不是你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能干的,还是去帮着帕沙大叔捆捆禾束,或是给大家送送水更妥当。”
阿伊莎被众人说得脸颊愈发绯红,如同熟透的林檎果,又是羞窘又是气恼,紧咬着下唇,握着镰刀的手微微发抖,那倔强的眼神却不肯示弱。
王曜一直在不远处默默收割,他动作娴熟流畅,割下的粟禾整齐地放成一堆,效率远胜旁人。
此刻见阿伊莎受窘,便停下手中活计,走到她身边,声音温和如拂过田垄的秋风:
“莫要听他们胡说,初次持镰,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农事本就需熟能生巧,非是一日之功。”
他接过阿伊莎手中的镰刀,示意她靠近些:
“你看,姿势稍改便好,重心不必过低,腰背却需保持平直,以免劳损,拢禾的手,并非紧抓,而是虚扶,引导禾秆方向即可。挥镰之时,腕部发力,借助镰刀弧度,顺势一带……”
他一边解说,一边以慢动作示范,割下一小丛粟禾,动作精准而优雅。
阿伊莎凝神细看,依着王曜的指点调整。
王曜见她握镰的手势仍有些僵硬,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微调她手指的位置:
“对,拇指抵在这里,食指与中指扣住……对,便是如此。”
他的手掌因长久握镰而略带薄茧,触感温热干燥。
阿伊莎的手背肌肤细腻,被他这般握住,只觉得一股热流自手背瞬间窜遍全身,心跳骤然加速,脸颊耳根烫得厉害,连呼吸都窒住了片刻,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下他清朗平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王曜专注于讲解,初时并未觉异样,待调整好她的手势,收回手时,指尖不经意掠过她微凉的腕部皮肤,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举动过于亲昵,耳根亦不禁微微一热。
他轻咳一声,移开目光,指着前方的粟禾道:
“你且按方才所说,再试一次。”
阿伊莎强自镇定心神,依言挥镰。
这一次,果然顺畅了许多,虽仍不及旁人利落,却也不再如先前那般笨拙危险。
她心中一喜,回头望向王曜,眼中闪烁着如释重负与感激的光芒。
王曜见她额发微乱,鼻尖沁着细密汗珠,双颊因劳作和羞怯泛着动人的红晕,在那秋阳照耀下,竟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鲜活生动的美。
他心中微微一动,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柔和,不由放柔了声音道:
“很好,便是如此,不必求快,稳当为上。累了便歇息,莫要勉强。”
旁边众人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那善意的调侃便又转向了王曜。
邵安民挤眉弄眼道:
“子卿这‘教授’之法,当真是细致入微,手把手地教,怕是裴公亲自示范,也未必有这般耐心周到哩!”
幸得吕绍未在场,若有他在,定会说得更加夸张。徐嵩在一旁听着,只是温厚地笑了笑,继续埋头割禾。
胡空则想起自家妻子,心中暗叹王曜与这胡女之间情谊匪浅。
帕沙正在不远处与张老爹一同捆扎禾束,见女儿受王曜照顾,脸上露出欣慰复杂的笑容,随即又低下头,更加卖力地干活。
阿伊莎被众人笑得抬不起头,心中却是甜丝丝的,仿佛饮了蜜糖水一般。
她低声道:“我……我定会好好学,不给你丢脸。”
王曜见她如此认真,心中微软,想起她生长商贾之家,于农事确然陌生,便温言安慰道:
“农事艰辛,非你所长,不必强求。你自幼随帕沙大叔经营酒肆,识数算,通人情,明进退,这亦是难得的本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业有各业的艰辛,并无高下之分。”
他顿了顿,望着眼前无垠的金色田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承诺意味,轻声道:
“你若真对此感兴趣,待明年田假,我返回华阴时,若……若是不嫌山村僻远,我可带你回去。家母于桑麻豆菽之事颇为熟稔,性子又极温和,由她教你,定比我这半吊子强上许多。”
阿伊莎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光彩,仿佛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所有星辰。
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急切地确认道:
“真……真的?子卿,你……你愿意带我去华阴?去见……见伯母?”
那声“伯母”叫出口,她的脸颊更是红得如同火烧云。
王曜话一出口,亦觉有些孟浪,然而见她如此欣喜期盼的模样,那点顾虑便消散了,他颔首,语气肯定:
“自然是真的。家母若知有你这般灵秀勤勉的姑娘愿学农事,定然欢喜。”
阿伊莎只觉得满腔喜悦如同泉涌,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哽咽:
“我去!我一定去!我不怕僻远!我……我一定好好跟伯母学!”
她仿佛瞬间充满了力气,重新握紧镰刀,转身更加认真地投入到收割中,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无比的干劲和欢欣。
周围众人见他二人这般情状,虽未听清全部对话,但那流转的眼波,微红的脸颊,以及忽然高涨的情绪,已足以让人会心一笑。
田间气氛愈发融洽热烈,镰刀割禾的沙沙声,禾束落地的噗噗声,乡民学子们的谈笑声,交织成一曲丰饶的秋收乐章。
裴元略穿梭于田垄之间,时而检查作物成色,时而指点学子收割技巧,见王曜与阿伊莎互动,眼中亦掠过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感慨。
他于这年轻学子身上,看到了超越经义的务实与仁心,亦看到了乱世中难得的人情温暖。
时近正午,秋阳愈烈,众人已是汗流浃背。
帕沙与阿伊莎带来的胡麻馅饼和五味子浆正好派上用场。
大家寻了田埂树荫处暂歇,分享着简单的食物,饮着酸甜解渴的浆水,谈论着今年的收成,预估着区田之法若能推广可增粮几何,疲惫中洋溢着收获的满足。
歇息过后,众人重整精神,再次投入劳作。日头渐烈,秋老虎的余威尚存,汗水浸湿了众人的衣衫,但望着身后越堆越高的禾捆,金灿灿一片,心中皆是充盈着收获的踏实与喜悦。
王曜正专注于一片长势极好的赤豆田,小心地将成熟的豆株连根拔起,抖去泥土,再整齐地码放一旁。
阿伊莎跟在他身侧不远处,学着他的样子,虽慢,却极为认真,偶尔遇到难以拔动的植株,王曜便会停下手,过去帮她一把。
二人配合渐趋默契,虽言语不多,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皆能心领神会。
阳光透过豆叶的缝隙,在阿伊莎专注的侧脸和微微汗湿的发梢上跳跃,王曜偶尔抬眼望去,只觉此刻的她,比之平日的明艳活泼,更多了几分坚韧动人的光彩。
就在王曜刚帮阿伊莎拔起一株特别顽固的赤豆,直起身,欲将手中豆株递给她时,忽闻田埂方向传来一声清朗又带着几分急切与欣喜的呼唤:
“子卿兄——!”
这声音穿透田野间的劳作声响,异常清晰地传入王曜耳中。
他微微一怔,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却又带着久别重逢的陌生。
他停下动作,循声扭头,向田埂方向望去。
但见秋阳朗照之下,田埂之上,一人正快步而来。来人一身便于行动的青色窄袖戎服,腰束革带,未着甲胄,身形矫健,步履生风。
许是长途跋涉加之日光曝晒,其肤色较之记忆中更为黝黑了几分,然那眉宇间的勃勃英气,与此刻脸上洋溢着的热切笑容,却是王曜绝不会认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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