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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上林苑秋狩


十月初,长安城东南的上林苑,迎来了自大秦定都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庆典。

时值仲秋,天高云淡,金风送爽。

这片历经秦汉兴衰的皇家禁苑,虽不及鼎盛时期“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的规模,然经苻坚下诏修缮,局部恢复旧观,依旧气象万千。

苑中林木参天,多为合抱之松柏银杏,秋霜点染,或苍翠如盖,或金黄璀璨。

连绵的草场虽略显枯黄,却更添北地秋日的辽阔苍茫。

数处宫观台榭点缀其间,飞檐反宇,丹漆彩绘,虽不尚过分奢华,亦显皇家规制。

为迎天王四十寿辰暨丰收庆典,兼接待西域使臣,苑内早已精心布置。

主会场设于昆明池畔一片开阔之地。

池水澄澈,碧波粼粼,倒映着岸边如云旌旗。

池畔空地以巨幅猩红氍毹铺地,上设御座、御案,皆以紫檀木雕琢,嵌以美玉螺钿。

两侧依品秩设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及外国使臣观礼席案,锦墩茵褥,排列井然。

四周环立金甲侍卫,按刀肃立,甲胄鲜明,在秋阳下熠熠生辉,肃杀之气与苑中秋色交织。

巳时初刻,受邀的达官显贵、宗室子弟及其家眷便开始陆续抵达。

车马辚辚,仪仗煊赫,自长安城迤逦而来,经重重查验,方得进入这皇家禁地。

太学一行在王欢、卢壶率领下,乘官署马车而至。王曜与徐嵩、吕绍、尹纬同车。

吕绍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宝蓝色团花锦袍,头戴玉冠,显得格外精神,他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苑门外络绎不绝的车驾,啧啧叹道:

“瞧瞧这阵势!天王寿辰,果然非同凡响!听闻今日还有西域进献的汗血宝马,待会儿定要好好开开眼界!”

尹纬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布直缀,斜倚车窗,闻言嗤笑:

“吕二,你眼中只怕只有宝马华服,却不知这上林苑中,风云际会,暗藏机锋。”

他目光扫过远处几辆装饰着西域纹样的马车。

“龟兹、车师、鄯善,乃至大宛使臣齐聚,所图非小。今日这宾射之礼,恐怕不止是射箭那么简单。”

徐嵩神色温静,接口道:

“尹兄所言极是,西域诸国各怀心思,梁刺史引大宛使臣献马,意在彰显武功,扬威域外,然则出兵西域,牵涉甚广,国库民力,皆需权衡。”

王曜默然倾听,目光投向窗外掠过的秋色林壑。

他今日仍是一袭太学生青衫,仅在腰间系了那枚象征“羽林郎”荣誉的银鱼袋,于朴素中平添一分庄重。

听闻尹纬与徐嵩议论,他微微颔首:

“西域之事,关乎丝路畅通与西陲安定。然当务之急,仍在巩固根本,消弭内忧,襄樊战事未平,淮南又起烽烟,若再劳师远征,恐非国家之福。”

他言语平和,却切中时弊。

车辆在指引下停稳,四人随王欢、卢壶下车,由内侍引至指定的太学席位。

他们的位置位于文官队列之后,虽不显赫,视野却颇开阔,能将主会场景象尽收眼底。

陆续地,各方人物悉数登场。

右将军徐成一身戎装,与数位军府同僚阔步而来,见到侄儿徐嵩,微微颔首示意。

抚军将军毛兴率亲卫统领毛秋晴及麾下精锐五千,负责今日苑内护卫,此刻正穿梭于各处要道,巡视布防。

毛秋晴一身黑色劲装,外罩轻甲,青丝高束,英姿飒爽,她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经过太学席位时,与王曜视线有一瞬交汇,随即淡然移开,继续执行公务。

权翼、朱肜、赵整、裴元略等文臣谋士相继入席,彼此寒暄,神色各异。

乐安男苻朗宽袍大袖,手持麈尾,意态闲适,在一众华服贵胄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格。

他很快便发现了王曜,遥遥举麈致意,嘴角含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宗室子弟们更是引人注目。

太子苻宏率先而至,仪态端庄,在一众属官簇拥下落座。

广平公苻熙、钜鹿公苻睿、平原公苻晖、河间公苻琳等诸王子宗室依次前来。

苻睿一身猎装,顾盼间颇有几分争强好胜之色;

苻晖则面色沉郁,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尤其在看到与吕绍、徐嵩站在一起的王曜时,眼神微冷。

稍后,一阵环佩叮咚,香风细细,张贵妃携舞阳公主苻宝、易阳公主苻锦及幼子中山公苻诜,在一众宫女宦官簇拥下袅袅而至。

张贵妃身着杏黄蹙金宫装,雍容华贵。

苻宝则是一身月白绣淡碧兰草的襦裙,外罩同色轻纱披帛,发髻简约,仅簪一支素银簪并几朵细小的珍珠花,气质清冷,宛如秋月。

她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掠过场中,在与王曜目光相接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随即安然入座。

苻锦依旧活泼,拉着弟弟苻诜,好奇地东张西望。

新任驸马杨定随安邑公主苻笙一同到来。

杨定身着御赐的驸马常服,英武中透着一丝身为帝婿的矜贵。

苻笙今日打扮得明艳照人,一身大红宫装,珠翠环绕,她紧紧挽着杨定的手臂,神色间满是新婚的甜蜜与占有欲。

董璇儿则出乎意料地以苻笙闺中密友的身份随行在侧,她今日身着芙蓉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梳着精致的惊鸿髻,簪一支点翠步摇,明丽照人,长袖善舞,与几位宗室女眷言笑晏晏,目光却不时流转,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当她的视线落在太学席位那边青衫磊落的王曜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

她低声与苻笙说了句什么,便袅袅婷婷地朝着王曜的方向走去。

“王郎君,别来无恙?”

董璇儿走至近前,敛衽一礼,声音柔媚。

“许久不见,郎君风采更胜往昔,今日上林盛事,能再遇郎君,璇儿甚是欣喜。”

她语笑嫣然,目光却带着审视,细细打量王曜的神色。

王曜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拱手还礼,语气疏淡:

“董小姐安好,今日盛会,小姐风采亦是不凡。”

董璇儿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疏离,兀自笑道:

“郎君过誉了,前番猎虎、破案,郎君智勇双全,名声早已传遍长安,便是公主殿下,亦对郎君赞誉有加呢。”

她说着,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苻笙和杨定。

“只是郎君如今身为羽林郎,深得天王赏识,却不知日后是欲在太学潜心经义,还是有意出仕,一展抱负?”

言语间,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王曜神色不变,淡然道:

“曜才疏学浅,唯愿脚踏实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至于前程,但凭机遇,尽己所能而已,不敢妄图非分。”

“好一个‘尽己所能’!”

一旁忽然插入苻朗清越的声音。

只见他不知何时已踱步过来,手持麈尾,宽大的云纹紫袍随风轻摆,饶有兴致地看着王曜。

“王郎君志存高远,又不慕虚名,实乃难得,适才闻郎君论及西域之事,颇合在下心意,不知郎君对于‘大秦威德播于远方,当效汉武故事,广开西域’之说,又有何高见?”

他此言一出,不仅董璇儿,连附近的吕绍、徐嵩、尹纬等人也凝神看来。

王曜心知苻朗此问,既是考校,亦是对他方才与同窗议论的延续。

他略一沉吟,从容答道:

“乐安男此问,关乎国策,昔汉武通西域,断匈奴右臂,扬汉家威仪,功在千秋。然其连年用兵,海内虚耗,亦为史家所警。今我大秦,天王圣明,欲混一六合,威加四海。然则,襄樊未下,淮南待举,关中、中原,民生待哺,此时若效汉武,急图西域,恐非其时。曜浅见,不若暂缓西顾,先固根本。待中原砥定,江南归附,国力强盛,届时遣一使,率数骑,宣威布德,西域诸国自当景从,何须劳师远征?”

他引史为鉴,分析时局,提出“先固根本,后图远略”的策略,既未直接反对扬威域外,又点明了当前的主要矛盾。

苻朗听罢,抚掌大笑:

“哈哈!不滞于古,不惑于虚,审时度势,方为俊杰!王郎君之见,深得本男之心!”

他看向王曜的目光愈发欣赏。

董璇儿在一旁,见王曜与苻朗对答如流,气度从容,心中爱慕与不甘交织,更觉此人非池中之物,必须牢牢抓住。

她正欲再寻话题,却见毛秋晴巡视至此,冷冽的目光扫过他们几人,在董璇儿身上略一停顿,随即对王曜公事公办地道:

“王郎君,此处视野尚可,但勿要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仪仗。”

语气虽冷,却隐含一丝提醒之意。

王曜拱手:“多谢毛统领提醒,曜谨记。”

毛秋晴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黑色披风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董璇儿被毛秋晴那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又见王曜注意力已转移,心知不宜再纠缠,便强笑道:

“毛统领军务繁忙,倒是尽责,既如此,璇儿不便打扰郎君与乐安男清谈,先行告退。”

说罢,敛衽一礼,依依不舍地转身归座。

苻朗看着董璇儿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毛秋晴的方向,对王曜低笑道:

“子卿啊子卿,看来你这‘尽己所能’,颇不轻松啊。”

言语中调侃意味十足。

王曜无奈一笑,并未接话。

此时,忽闻苑门处号角长鸣,鼓乐大作。

内侍高声通传:

“凉州刺史梁使君,引大宛国使臣、龟兹王弟白震、车师前部王、鄯善王入苑觐见——!”

全场顿时肃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苑门方向。

但见凉州刺史梁熙率先步入。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身着刺史官服,气度沉稳,步履从容,虽久镇边陲,然举手投足间仍带着文士的儒雅。

其身后,数位身着异域华服之人紧随而入。

为首者乃大宛使臣,手捧金盘,上覆锦缎,其下之物虽未显露,然观其形,必是那传说中的汗血宝马之具装或是象征物。

其后一人,年约三十许,高鼻深目,容颜与帕沙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鸷与急切,正是龟兹王子白震。

再后两位,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沧桑,是车师前部王弥寘;另一位四十几岁,神色精明,是鄯善王休密驮。

梁熙引诸人至御座前空地处,率先向空御座行大礼,然后起身,朗声奏道:

“臣凉州刺史梁熙,奉陛下之命,镇守姑臧,宣扬威德。今大宛国感慕天朝仁化,特进献汗血马十匹,以为陛下寿辰之贺!龟兹王弟白震、车师前部王弥寘、鄯善王休密驮,亦慕义来朝,共襄盛举!”

其声清越,回荡于苑中。

早有通译将梁熙之言转述。

大宛使臣上前,揭开金盘上锦缎,露出十副打造精美的马鞍辔头,以金银宝石装饰,璀璨夺目,象征着那十匹日行千里的汗血神骏。

使臣通过通译,表达了对大秦天王的敬意与祝贺。

白震紧接着上前,躬身道:

“下国流亡之人白震,叩见大秦天王陛下!今龟兹王白纯,昏聩无道,阻塞商路,虐待邻邦,致使西域不宁,丝路断绝。震恳请天王陛下,念及西域诸国生灵涂炭,发天兵,讨不臣,助震复位,则龟兹愿永为大秦藩属,岁岁朝贡,重开商路,畅通东西!”

言辞恳切,然其意图借秦力夺位之心,昭然若揭。

车师前部王弥寘与鄯善王休密驮亦相继陈情,所言大抵相似,皆控诉龟兹、焉耆阻断商路,损害诸国利益,恳请苻坚效仿西汉设置西域都护故事,出兵平定西域,保障丝路畅通。

西域诸人的请求,在苑中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主张扬威域外者如朱肜等,面露赞同之色;而担忧国力者如权翼等,则眉头紧锁。

梁熙静立一旁,神色平静,显然早已料到此事。

他引入西域诸人,献马为贺是表,借机推动朝廷经略西域,亦是其作为凉州刺史的职责与抱负所在。

苻坚尚未驾临,但西域诸王使臣的请求,已然将一道难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场中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政治议题,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许多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太子、诸公以及几位重臣,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王曜与身旁的徐嵩、尹纬交换了一个眼神。

尹纬低声道:“果然来了,那白震为复私仇,二王为通商利,梁熙欲建边功,各有所图,只是这出兵一事……”他摇了摇头。

王曜凝望着御座方向,心中思绪翻涌。

他深知丝路畅通对于东西交往、文化交流乃至国家财税的重要性,亦知西域不稳则河西难安。

然则,正如他方才对苻朗所言,当前大秦的首要之务,在于消化已有成果,稳定内部,全力应对东南战局。

此时若在西域开启战端,势必分散兵力,耗费巨亿,于国于民,皆非幸事。

他在心中斟酌着言辞,思考着若有机会,该如何既维护国家长远利益,又体面地回应西域诸人的请求,同时不让天王陷入两难之境。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等待天王驾临时,司礼官高声宣布,宾射之礼即将开始,请参与骑射比赛的宗室子弟、勋贵武将至昆明池东侧靶场准备。

这一宣布,暂时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钜鹿公苻睿、平原公苻晖、广平公苻熙、河间公苻琳、驸马杨定、以及昨日方归的慕容农等一众年轻俊杰,纷纷起身,摩拳擦掌,走向靶场。

一场精彩的骑射角逐,即将在这数百年的皇家禁苑中上演。

而所有人的心中都清楚,今日上林苑内的风云,远不止于弓马之争。

秋阳高照,上林苑内万木霜天,昆明池水光潋滟。盛大的庆典刚刚拉开序幕,而决定未来西域乃至大秦国运的暗流,已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下悄然涌动。

忽闻净鞭三响,鼓乐声陡然转为庄严恢弘,仪仗卤簿自苑门深处缓缓而来,旌旗蔽日,伞盖云集。

司礼太监拖长了声音,那尖亢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瞬间压过了苑中的所有喧嚣:

“天王陛下——驾到——!”

刹那间,整个上林苑鸦雀无声,所有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外国使臣,乃至侍立各处的侍卫宫人,尽皆躬身垂首,如同风过麦浪,齐刷刷拜伏下去。

王曜亦随众躬身,目光低垂,只能看见那猩红氍毹之上,一双玄色舄履沉稳迈过,龙行虎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向着那至高无上的御座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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