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宴阑风骤
上林苑内,昆明池畔,赐宴之欢已达鼎沸。
猩红氍毹之上,杯盘狼藉,酒气氤氲,与秋日草木清香混杂,织成一幅盛世狂欢的图卷。
那特设的五边形席案间,先前纵论天下的豪情已被醺然醉意取代。
王曜伏于案上,青衫袖口沾染了葡萄酿的殷红,呼吸沉浊,已然不省人事。
杨定虽强撑虎目,然身形摇晃,口中兀自嘟囔着“再饮……三百杯”,终是敌不过酒力,硕大头颅重重磕在案几边缘,发出闷响。
吕绍更是不堪,早已滑落座下,蜷卧于茵褥之间,鼾声如雷,胖脸上犹带着满足的笑意。
徐嵩与尹纬虽尚能维持坐姿,然徐嵩面色酡红,平日温润目光此刻略显涣散,执杯之手微颤;
尹纬虽仍是那副落拓踞坐之姿,然眼神已失锐利,只余一片朦胧酒意,指尖无意识叩击着案面。
年幼的杨盛早已趴伏一旁,沉沉睡去。
席间唯二尚显清醒者,竟是安邑公主苻笙与华阴令千金董璇儿。
苻笙杏黄中衣领口微松,鬓发稍乱,双颊飞霞,然眸光流转,依旧明亮,她瞧着横七竖八的众人,尤其是身旁酣睡的杨定,不由嗤嗤笑道:
“都是一群没用的!平日吹嘘海量,真到了酒阵前,还不如我等女流!”
言语间带着三分得意,七分亲昵。
董璇儿亦是云鬓微斜,芙蓉面上红晕浅染,却更添娇艳,她执壶的手稳如磐石,笑吟吟接口道:
“公主所言极是,可见这酒量深浅,原不与气力相干。”
二女对视一笑,竟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高台御座之上,天王苻坚亦已半酣。
玄色常服的前襟沾染了些许酒渍,平日威严的目光此刻带着几分迷离与畅快。
他遥遥望见王曜、杨定那一席的“惨状”,尤其是那两个依旧言笑自若的女子,不由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穿透喧闹的宴席,引得近处众人侧目。
“瞧瞧!瞧瞧!”
苻坚以手中玉箸指向那席,对侍坐身旁的权翼、梁熙、徐成、朱肜、毛兴、裴元略、赵整,以及下首的车师前部王弥寘、鄯善王休密驮、龟兹王子白震等西域诸人笑道。
“朕的这些好儿郎,太学菁英,将门虎子,平日里何等英武,何等文采!今日在这酒阵之前,竟被两个小女子杀得丢盔弃甲,七倒八歪!哈哈,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兴致极高,言语间充满了长辈看待晚辈胡闹时的宽容与戏谑。
权翼等重臣见天王开怀,皆陪笑附和。
梁熙捋须微哂:
“少年人性情率真,不加掩饰,亦是可爱。”
徐成则摇头苦笑,目光扫过半醉不醉的侄儿徐嵩,暗叹这小子终究还是欠些火候。
朱肜、裴元略亦面露莞尔。
唯有毛兴,目光不经意扫过远处负责警戒、身影依旧挺直的毛秋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比。
西域三王见此情景,虽觉有趣,然身处天朝盛宴,不敢放肆,只微微欠身以示回应。
白震心中有事,笑容更是勉强。
苻坚笑罢,酒意上涌,豪兴顿生。
他猛然一拍御案,震得杯盏作响,朗声道:
“今日朕心甚悦!佳儿佳妇,良辰美景,岂可虚度?”
他环视左右陪侍的众臣与西域诸王,目光灼灼。
“尔等皆朕之股肱,远方贵客,今日宴饮,必要尽兴!朕有令,在座诸位,谁要是不喝得醉倒,就不准离开这上林苑!”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权翼、梁熙等老成之臣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苟王后与张贵妃正于侧席细语,闻得此言,脸色微变。
苟王后忙起身,趋前柔声劝道:
“陛下,酒能助兴,亦能伤身,今日盛宴已持续良久,诸位大人、使臣皆已尽欢,不如……”
“不如什么?”
苻坚不等她说完,便挥手打断,面上带笑,语气却不容置疑。
“今日是朕的寿辰,朕说如何便是如何!尔等妇人,莫要扫兴!”
他言语间带着七分醉意,三分不容置疑的威权。
张贵妃见状,亦欲开口,苻坚却已转向朱肜,指定道:
“朱爱卿,你素来严谨,朕命你为监酒官,监督此令执行!若有未醉而欲先行者,唯你是问!”
朱肜闻言,哭笑不得,只得躬身领命:
“臣……遵旨。”
心下却是暗暗叫苦,这差事岂是容易办的?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
欢宴气氛虽在,然天王此令,却让不少已感疲乏或酒力不支者心生惶恐。
秘书侍郎赵整坐于下首,见苻坚因醉失态,强令群臣纵饮,有违圣主明君之风,更恐酿成失仪祸乱,眉头紧锁,忧心如焚。
他沉吟片刻,忽地离席而起,行至御座前丹墀之下,整衣肃容,深深一揖。
“陛下!”
赵整声音清越,虽不高亢,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丝竹与喧哗。
“臣闻昔者禹饮仪狄之酒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今陛下寿考康宁,海内宴安,然酒之为物,可喜亦可畏也。臣不才,愿献《酒德之歌》一首,为陛下寿,亦为诸公诫。”
苻坚正自兴头上,见赵整出列,本有些不悦,然听其言提及古圣先贤,又要献歌为寿,倒也不好立刻斥退,便挥了挥手:
“准奏,且歌来。”
赵整再拜,而后直身,目视前方,仿佛穿透这繁华盛宴,望见历史长河中兴衰更迭,朗声吟道:
“地列酒泉,天垂酒池,
杜康妙识,仪狄先知。
纣丧殷邦,桀倾夏国,
由此言之,前危后则。”
歌声清越,带着一种古老的苍凉与警醒。
四句歌谣,寥寥数语,却如暮鼓晨钟,敲击在每一个醉意朦胧或尚存清醒的人心上。
地有酒泉之甘,天悬酒池之象,造酒始祖杜康、仪狄虽有妙术先知,然览古鉴今,殷纣王因酒池肉林丧邦,夏桀王因沉湎酒色亡国,前人之危,正是后人之鉴!
刹那间,喧闹的宴席安静了许多。
权翼、梁熙等面露凛然之色,朱肜暗暗松了口气,裴元略颔首不语。
西域诸王虽不甚明了歌中全部典故,然观诸臣神色,亦知此歌非同一般。
苟王后与张贵妃对视一眼,眼中皆有庆幸。
苻坚听罢,脸上那因醉意而张扬的笑容瞬间凝住。
他本就是雄主,一时酒酣放浪,岂是真不明事理?
赵整此歌,引经据典,言辞恳切,直指沉湎酒色足以亡国的千古教训,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令他炽热的酒意顿时消减大半。
他目光扫过台下醉态各异的臣子,再回想自己方才的失态命令,脸上不由一阵火辣,竟有些讪讪然。
“好……好一个‘前危后则’!”
苻坚强笑一声,掩饰着尴尬,抬手示意赵整平身。
“赵爱卿忠心可嘉,此歌甚善!当书录下来,悬于殿阁,以为酒戒!”
他顺势下台,不再提那“不醉不归”的严令,语气缓和道:
“今日宴饮,本为庆贺,与诸卿同乐,岂可强人所难?仍是礼饮为上,尽兴即可,尽兴即可!”
一场即将演变为闹剧的强饮风波,就在赵整这睿智而胆识的劝谏下消弭于无形。
场中气氛复归和畅,虽依旧热闹,却少了几分狂乱,多了几分文雅与节制。
司礼官适时引导乐工奏起更为舒缓的《南薰》之曲。
然而,就在苻坚心神稍定,举杯欲与权翼等人再叙闲话之时,只见抚军将军亲卫统领毛秋晴步履匆匆,自苑林深处疾步而来。
她一身黑色劲装在此刻歌舞升平的宴席间显得格外肃杀。
毛秋晴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席间,至御座旁,对苻坚附耳低语数句。
苻坚初时尚带残醉,然听不过三言,面色陡然一僵,持杯的手微微一颤,杯中琼液险些漾出。
虽然他迅速收敛神色,那抹惊怒与阴霾却如乌云掠空,在其眼底一闪而逝。
他缓缓放下酒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场上近臣如权翼、毛兴等,皆敏锐地察觉到了天王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心下俱是一凛,然天子未言,无人敢问。
苻坚沉默片刻,忽地起身,对权翼道:
“权爱卿,朕忽感身体有些不适,需回宫歇息。此处宴饮,便由你代朕主持,务使诸位尽欢。”
他又向苟王后、张贵妃及众王子子公主示意,语气斩钉截铁,“起驾回宫。”
众人皆感意外,方才天王还兴致高昂,怎地赵整劝谏后刚恢复常态,便突然称病离席?
然天威难测,无人敢有异议,只得纷纷起身恭送。权翼躬身领命:
“臣遵旨,恭送陛下。”
苻坚不再多言,在苟王后、张贵妃等簇拥下,匆匆离席登辇。
皇家仪仗簇拥着御驾,很快便消失在昆明池畔的林木深处,只留下一苑面面相觑的臣工与使节。
权翼定了定神,知责任重大,遂重整笑容,举杯邀饮,宣布宴席继续。
丝竹再起,歌舞依旧,然经此变故,那喧闹之下,已隐隐潜流暗涌,不少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疑云。
王曜等人所在席案,苻笙见苻坚离去,又见杨定、吕绍烂醉如泥,王曜、徐嵩、尹纬亦已是东倒西歪,便唤来随行内侍与侯府仆役。
“将驸马和吕家郎君小心扶上我的车驾,务必稳妥送回各自府邸。”
苻笙指挥若定,虽带酒意,然公主威仪不失。
仆役们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沉甸甸的杨定和吕绍搀扶起来,步履蹒跚地向停靠苑外的马车行去。
安排妥这两人,苻笙目光转向伏案的王曜,以及勉力支撑的徐嵩、尹纬,对身旁侍女道:
“再去唤一辆车来,将这三位郎君送回太学……”
“公主殿下!”
一旁静观的董璇儿忽然开口,笑靥如花。
“何须再劳烦?璇儿的马车就在左近,宽敞得很,空着也是空着。王郎君醉得如此,辗转换车恐更不适。不如由妾身顺路,送王郎君一程?徐郎君、尹郎君若是不弃,亦可同行。”
她语声柔婉,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王曜醉卧的身影,意思再明显不过。
苻笙虽平素粗放,此时心思也算玲珑,岂会不知董璇儿那点女儿家心思?
她看看醉态可掬的王曜,又瞧瞧笑吟吟的董璇儿,嘴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带着几分促狭,爽快应道:
“既然如此,便有劳璇儿了,子卿这般模样,确需人妥帖照料。”
她心知董璇儿对王曜有意,此举正合其心意,倒也乐得成全,顺便看看这出好戏。
徐嵩与尹纬闻言,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无奈与苦笑。
他二人虽半醉,神智尚清,如何看不出董璇儿的意图?
徐嵩遂婉拒道:
“多谢董小姐美意,我与尹兄自有太学公车接送,不劳费心,只是子卿那......”
尹纬赶忙架起徐嵩,边走边回头笑道:
“我等不必费心,子卿那便劳董娘子看顾了!”
董璇儿嘴角扬起笑容,向二人离去的背影敛衽一礼。
当下,董璇儿唤过自己的贴身丫鬟碧螺。
那碧螺也是个机灵的,忙上前与董璇儿一左一右,欲搀扶起王曜。
王曜醉意深沉,浑身绵软,意识模糊间只觉被人架起,鼻息间萦绕着一股陌生的、甜腻的脂粉香气,不同于阿伊莎身上的胡饼暖香,亦不同于毛秋晴间的清冽霜雪之气。
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想要挣脱,却哪里有力气?
只得任由董璇儿主仆半扶半抱,踉踉跄跄地离了席案,向苑门方向行去。
青衫委地,步履凌乱,在夕阳余晖下拉出长长的、略显狼狈的影子。
恰在此时,毛秋晴安排完天王交办事宜,心中记挂着王曜等人酒醉,恐生事端,便匆匆折返宴席之处,想劝他们及早返回太学歇息。
她黑色身影穿过依旧喧闹的人群,目光锐利地扫向那特设的五边形席案。
案前人已散去大半,唯余杯盘狼藉。
她的视线迅速捕捉到了正被董璇儿与碧螺搀扶着、步履蹒跚走向苑门的王曜。
董璇儿几乎将半边身子都倚在王曜臂上,侧首与他低语,姿态亲昵无比,王曜则垂着头,毫无反应。
毛秋晴的脚步倏然顿住,如同被钉在原地。
秋风吹拂着她额前几缕碎发,也吹动她腰间剑鞘下的流苏,轻轻摇摆。
她远远望着那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尤其是王曜那毫无知觉、任人摆布的模样,以及董璇儿脸上那混合着得意与占有欲的明媚笑容,一双清冽的眸子瞬间沉静下来,如同结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酸涩、愠怒、失望、担忧……
种种情绪交织翻涌,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冷峻。
她默然伫立良久,直至那身影消失在暮色笼罩的苑门之外,方才猛地转身,黑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一响,决绝地迈向另一个方向,再未回头。
而此刻,董璇儿与碧螺搀扶着王曜,已行至她那装饰华美的马车前。
车夫早已放下踏凳,碧螺用力,与董璇儿一同将几乎完全失去意识的王曜扶上车厢。
车内铺着柔软的锦垫,熏着淡淡的暖香。
董璇儿小心地将王曜安置在车厢一侧,让他靠稳,自己则在他身侧坐下,取出丝帕,轻轻为他擦拭额角虚汗与颈间酒渍,动作细致,眸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碧螺悄无声息地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渐起的暮色与喧嚣。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御道,向着长安城的方向,向着太学的方向,也向着未知的纠葛,迤逦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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