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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璇闺夜语


马车碌碌,碾过京师南郊渐趋寂静的街道。

车厢内,暖香氤氲,与外间秋夜的清寒恍若两个世界。

王曜斜倚在柔软的锦垫上,头颈无力地后仰,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眉心因不适而微微蹙拢,全然失了平日的清朗自持。

董璇儿让他枕着自己的腿,低垂着眼睫,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因醉意而显得格外无害甚至有些脆弱的面容。

指尖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以及那不受控的、偶尔的轻颤。

方才在宴席间的巧笑嫣然、步步为营,此刻尽数褪去,化作一种极为复杂的、连她自己亦难以完全剖析的心绪。

车轮每一次转动,都似碾在她的心坎上,将那些盘算、那些不甘、那些难以言喻的倾慕与占有欲,搅得愈发纷乱。

他方才赋诗时那般光芒夺目,引得天颜大悦,众臣赞叹;可转瞬之间,便因同窗起哄、自己推波助澜,落得如此狼狈境地。

将他这般送回太学,交给那些或许同样醉醺醺、或许会暗中讥笑的同窗?

不,她不愿。

一种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念头陡然升起——她要带他走,离开那些喧嚣,离开那些目光,去一个只有她可以掌控、可以靠近他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火燎原,迅速吞噬了所有迟疑。

她几乎是立刻便做出了决定,抬手轻轻敲了敲车厢壁,对外面吩咐道:

“不回太学了,转道,回安仁里府上。”

车夫在外应了一声,随即传来缰绳拉动、马头调转的声音。

车厢微微倾斜,枕在她腿上的王曜似有所觉,含糊地呓语了一声,却听不真切。

董璇儿伸手,将他滑落的额发轻轻拨开,指尖触及他滚烫的皮肤,心中那份异样的悸动愈发清晰。

她知道此举大胆,甚至惊世骇俗,然则,若循规蹈矩便能得偿所愿,她董璇儿又何须等到今日?

马车驶入安仁里,相较于尚冠里宗室勋贵的极致奢华,此间多是各地官员宅邸,门庭虽也齐整,规制气象却终究逊了一筹。

董府黑漆大门在夜色中静静矗立,门前石狮亦显得比博平侯府门前的要小上一圈。

车停稳,碧螺先跳下车,与闻声迎出的门房低语几句。

董璇儿则深吸一口气,与碧螺一同,费力地将依旧昏沉的王曜搀扶下来。

已是夜幕,府内却并非一片沉寂。正房方向还有灯火,显然母亲秦氏尚未歇下。

果然,刚穿过前院,绕过影壁,便见秦氏由两个丫鬟陪着,从正房掀帘而出。

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家常的栗色锦缎褶子,外罩一件半旧的沉香色比甲,面容与董璇儿有五六分相似,却因常年蹙眉而显得眉梢略略下垂,带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愁苦与琐碎之气。

一见女儿归来,秦氏先是松了口气,待目光落到被董璇儿和碧螺一左一右架着的、步履蹒跚、浑身酒气的王曜身上时,那口气瞬间又提了起来,化作惊愕与浓浓的不满。

“璇儿!你……你这是……”

秦氏几步上前,借着廊下灯笼的光,上下打量着王曜。

见他虽昏迷不醒,眉目间依稀可见清俊,然一身半旧青衫沾染酒渍污秽,腰悬银鱼袋虽显特别,却绝非高门子弟常见的玉佩金饰,心下便先判了“寒微”二字。

她不由得顿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般的絮叨。

“我的小祖宗!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天色已暮,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从哪里带回这么一个……一个醉醺醺的郎君?这要是传扬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为娘为你这婚事,操碎了心!前番好意为你牵线张太守家的公子,那是多好的人家?你倒好,面都不肯见,甩手就跑去华阴你父亲任上躲清静,留我在这里,又是赔礼又是解释,脸面都丢尽了!说你几句,你便赌气。这才回来几个月?安生日子没过两天,你……你竟变本加厉,带回这么个人来!瞧他这身打扮,怕是连个像样的门第都没有,你……你真是要气死为娘不成!”

她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王曜身上,又顾忌着体面不敢太大声,只得压着嗓子,那话语便更显得尖利急促。

董璇儿早已料到母亲反应,此刻听她连弩似的埋怨,心中只觉烦闷无比。

她懒得与母亲在院中争执,更不愿王曜在此受寒,只冷着脸,对母亲的抱怨充耳不闻,兀自与碧螺使力,架着王曜绕过正房,径直往西厢一处僻静客房走去。

“璇儿!你给我站住!听见没有!”

秦氏见女儿不理,愈发气急,提着裙角追在后面,声音带着颤抖。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还有没有这个家?你父亲远在华阴任上,要是知道此事,非气得跳脚不可!他素来谨小慎微,最重官声,若知晓你如此胡闹……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啊!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知轻重、不顾廉耻的女儿!”

董璇儿脚步不停,只丢下一句:

“母亲少安毋躁,此人父亲亦知晓,且容女儿先安顿好他,再与您细说。”

语气冷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进了客房,一股久未住人的、淡淡的尘味混合着樟木香气传来。

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桌一椅,俱是寻常花梨木所制,比不得长安高门,却也干净整洁。

董璇儿与碧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王曜安置在床榻之上。

他甫一沾床,便因姿势变动,喉间一阵滚动,竟又呕出些许污秽,不仅弄脏了衣襟,连床榻边沿也未能幸免。

浓郁的酒臭顿时弥漫开来。碧螺掩了掩鼻。

董璇儿却只是皱了皱眉,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随即吩咐碧螺:

“快去准备热水、帕子,再找一套干净的男子中衣来,要柔软些的。”碧螺应声而去。

秦氏追至门口,见此情景,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倚着门框,捶打着胸口:

“你……你还要亲自伺候他?璇儿!你疯魔了不成!你是未出阁的千金!这……这成何体统!传出去,还有哪家敢要你!”

董璇儿恍若未闻,只专注地看着榻上之人。她先是用帕子小心翼翼擦拭他嘴角和颈间的污渍,动作轻柔,与平日的伶俐泼辣判若两人。

碧螺很快端来热水和干净帕子,并找来一套府中的半新细棉布中衣。

董璇儿试了试水温,将帕子浸湿拧干,先是细细为王曜擦拭脸颊、额头。

温热的帕子拂过皮肤,带来一丝舒适,王曜在昏沉中微微哼了一声,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董璇儿看着他安静下来的睡颜,心中那份异样的柔软愈发扩大。

她迟疑片刻,终究伸出手,去解王曜腰间那枚银鱼袋和已被污损的青布腰带。

指尖触及他腰腹间的肌体,虽隔着一层衣物,仍能感受到其下的温热与紧实,她的脸颊不由微微发热,心跳也漏了几拍。

但她并未停手,咬了咬下唇,继续动作,小心地将那身沾满酒气的青衫外袍和中衣褪下,露出少年清瘦却并不孱弱的上身。

灯光下,他肩臂线条流畅,因常年劳作和习射而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肤色是健康的麦色。

董璇儿目光扫过,脸上红晕更甚,连忙取过干净的细棉布中衣,屏住呼吸,费力地帮他穿上。

过程中难免肌肤相触,每一次触碰都像是有细小的酥麻窜过,让她心慌意乱,却又甘之如饴。

做完这一切,她又为他盖好薄被,这才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额角已见细汗。

碧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主仆二人走出客房,轻轻掩上门。

秦氏仍在门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见她们出来,立刻上前抓住董璇儿的手臂,力道之大,掐得她生疼。

“你现在!立刻!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人是谁?你与他……你与他到了何种地步?你方才说你父亲知晓?他如何会知晓?”

秦氏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嘶哑,眼中满是惊恐与愤怒。

董璇儿挣脱母亲的手,揉了揉被掐痛的手臂,看着母亲那副如临大敌、仿佛天塌下来的模样,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凉。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知道今夜若不说清楚,母亲绝不会罢休,反而可能闹出更大风波。

她引着秦氏走到离客房稍远些的廊下,确保里面的王曜听不真切,方才放缓了声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择其要者,娓娓道来。

“母亲稍安毋躁,且听女儿细说,此人并非什么来历不明的狂徒,他姓王名曜,字子卿,乃是弘农郡华阴县人氏,如今是长安太学的生徒,更是陛下亲赐‘羽林郎’荣誉的才俊。”

秦氏闻言,冷哼一声,语气却不如先前激烈:

“太学生?羽林郎?听着名头响亮,可家世终究是硬伤!你父亲在华阴为令,难道不知他根底?”

“母亲可知,去岁南山猛虎为患,官府屡次围剿失利,父亲悬赏除害,最终是谁深入险地,诛杀猛虎,救了一县百姓?”董璇儿不答反问。

秦氏一愣,这事她隐约听丈夫来信提过,却未细问:

“莫非……是他?”

“正是此人。”

董璇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与有荣焉。

“他不仅有胆识,更有智谋,并非一味逞强之辈。此事在华阴传为美谈,父亲亦是亲眼所见,对其颇为赞赏。”

秦氏脸色稍缓,但依旧嘴硬:

“猎户之勇,匹夫之勇,算不得什么。你父亲赞赏的年轻后生多了,未必个个都能做女婿。”

董璇儿微微一笑,又道:

“那母亲可知,前番父亲为城西赵贵命案所困,那密室悬案,毫无头绪,最终又是谁出手,明察秋毫,抽丝剥茧,助父亲擒获真凶,平息了可能引发的民怨?”

秦氏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赵贵案子闹得不小,董迈那几日焦头烂额,信中亦曾提及,后来案子破了,董迈在家书中曾赞过一位“王生”,她当时未留意,此刻联系起来……

“难道……也是他?”

“不是他,还能有谁?”董璇儿语气笃定。

“若非他洞察入微,发现那指甲缝中的菌汁、伪造的密室机关,父亲只怕至今还在为此案烦恼。此事之后,父亲对他更是刮目相看,曾对女儿言道,此子心细如发,胆大果决,绝非池中之物。女儿此次回长安,父亲亦曾暗示,若此子能在太学有所成就,前途未可限量。”

她刻意将董迈的态度添油加醋,说得更为明确,以安母心。

她顿了顿,观察着母亲的神色,见其怒意渐消,惊疑不定,便抛出了最重要的筹码:

“况且,母亲方才可见他腰间所悬银鱼袋?那是天王陛下亲赐,非立有功勋或才具特别出众的太学生不能得。今春天王临太学,他在华夷之辨中力挫那南人周虓,深得陛下赏识;后又于籍田农事中表现卓著,方得此殊荣。今日上林苑天王寿辰,他即席赋诗,忧怀天下,再获陛下当众褒奖,这等人物,岂是寻常寒门子弟可比?”

这一连串的信息,如同重锤,敲在秦氏心上。

猎虎、破案,显示其胆识与智谋,且是与自己丈夫董迈直接相关的政绩;“羽林郎”身份和天王赏识,代表其仕途潜力;

这些,远非一个普通寒门学子所能企及,甚至许多高门子弟也未必能有如此际遇。

秦氏沉默了,脸上的愤怒被一种复杂的权衡所取代。

她仔细打量着女儿,见女儿提起那王曜时,眼中闪烁的光彩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种混合着崇拜、倾慕与志在必得的锐利光芒。

她深知自己这个女儿,心高气傲,寻常男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如今对这王曜如此上心,甚至不惜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举,想必此人确有非凡之处,而且丈夫董迈似乎也……并非全然反对?

“即便如此……”

秦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残余的不甘和忧虑。

“他家世终究……怕是配不上你。你父亲虽赏识他,却也未必肯轻易将你许配给一个毫无根基的太学生……你这般自作主张,将他带回府中,若传出去,终究于你名节有损,于你父亲官声亦有碍……”

“母亲!”

董璇儿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耐与决绝。

“事在人为!父亲既知其才,女儿便有机会。若他日后飞黄腾达,谁还会计较今日门第?父亲那边,女儿自有说法,至于名节官声……”

她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

“若拘泥于此,女儿只怕早已嫁作他人妇,碌碌一生了。此人前程远大,女儿既已认定,便绝不会放手,今日之事,母亲只当不知,府中下人,女儿自会严加敲打,绝不令消息外泄便是,待他醒后,女儿亦会妥善处置,绝不令父亲为难。”

她语气中的决绝与算计,让秦氏一时无言。

她知道,女儿主意已定,自己再劝也是无用,反而可能将其推得更远。

她长长叹了口气,疲惫地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我老了,管不了你了。只盼你眼光无差,莫要……莫要所托非人,也莫要连累了你父亲的前程就好。”

说着,又是担忧地望了那紧闭的客房房门一眼,摇摇头,由丫鬟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回正房去了。

廊下终于恢复了寂静。秋夜的凉风穿过庭院,带来草木凋零的气息。

董璇儿独立片刻,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涌起一股淡淡的疲惫与孤寂。

她转身,轻轻推开客房的房门,走了进去。

床榻上,王曜似乎睡得安稳了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董璇儿走到床边,静静凝视着他。

经过一番梳洗更换,他此刻穿着干净的细棉中衣,面容恬静,褪去了酒后的狼狈,恢复了那份清俊的书卷气,只是脸颊仍带着未褪尽的酡红。

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

方才与母亲在外间的争执,声音虽刻意压低,但在寂静的夜里,难免有只言片语飘入房中。

王曜于半昏半醒之间,意识浮沉,仿佛置身于一片迷雾之中。

耳边隐约传来女子争执之声,时高时低,听不真切,但那“王曜”、“太学生”、“羽林郎”、“猎虎”、“破案”、“你父亲知晓”等字眼,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混沌的脑海中漾开一圈圈模糊的涟漪。

他似乎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极力陈述着什么,语气急切而坚定,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则充满了忧虑与反对。

那清脆的女声一次次地提起他的名字,为他辩白,言语中似乎……充满了维护之意?

甚至不惜与至亲争执?还提及了华阴县令董迈亦知晓并认可他?

他想不到,自己在这个看似精明世故、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华阴令千金心中,竟有如此重要的位置?

重要到让她不惜忤逆母亲,也要将他带回府中照料?重要到让她如此急切地向人证明他的价值?连董县令似乎也……?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酒后的虚弱与感知的模糊,缓缓在他心中弥漫开来。

之前对董璇儿的种种戒备、疏离,想起在桃峪村她的纠缠不休,在太学门外的巧言令色,在上林苑宴席间的推波助澜……

那些曾让他反感的心机与手段,此刻却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那是属于她董璇儿的、带着执拗与不计后果的……关切?或许,还有其父董迈的某种默许?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外间的争执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不闻。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那一点点刚刚升起的、对董璇儿及其家庭态度的微妙改观,还未来得及清晰成形,便已涣散。

他只觉得周身温暖,被褥柔软,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在一片安谧的黑暗笼罩下来之前,最后萦绕在他感官里的,似乎是那若有若无的、甜腻的暖香,以及一种奇异的、被人珍视甚至被长辈隐约认可的错觉。

不知又过了多久,窗外月色西移,万籁俱寂。王曜的呼吸彻底沉缓下来,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而客房之外,董府宅院,也终于完全沉浸在了长安城秋夜的静谧里,唯有秋风掠过屋檐,发出细微的呜咽,仿佛在诉说着这深夜宅邸中不为人知的波澜与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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