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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探望胡空


翌日辰时三刻,崇贤馆东阁内已是冠冕济济。

青衿学子依序跪坐于蒲团之上,晨光自雕花棂间透入,在青砖地面投下斑驳光影,尘埃于光柱中浮沉游弋。

刘祥博士端坐讲席,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一袭半旧绯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

他乃当朝礼学大家,素以治学严谨、引经据典而闻名。

今日讲授《春秋左氏传》“襄公十四年”诸侯会盟于向,戎子驹支赋《青蝇》之章一节。

“诸生须知。”

刘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静寂的讲堂中。

“昔年晋范宣子责戎子驹支于会盟之庭,疑其泄谋。戎子据理力辩,临机赋《小雅·青蝇》‘岂弟君子,无信谗言’,终使范宣子惭而谢过。此非独言辞之利,实乃礼之所在,虽夷狄亦不可轻侮。”

他目光扫过台下众学子,续道:

“然则,礼之运用,存乎一心。近者上林苑中,西域诸国使臣泣诉请兵,舞阳公主殿下以‘三年一贡’、分离朝贡与商贸之策应对,婉拒其请,而全朝廷体面。诸生可思之,此中‘礼’之精义何在?与古之会盟又有何异同?”

话音甫落,权宣褒即率先起身。

他乃权翼之子,家学渊源,举止间自带一股贵胄子弟的从容,拱手道:

“博士明鉴,学生以为,舞阳公主殿下之应对,深得《礼记·曲礼》‘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之旨。西域诸国,昔仰天朝威德,今困于兵燹,前来请援,是‘来’也;殿下未遽然允诺,亦未严词拒绝,而定贡期、分贡市,示以羁縻之道,是‘往’也。此‘往’非虚应故事,乃审时度势,既全其颜面,又不使朝廷陷入远征泥淖,正合‘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之义。”

其言引经据典,条理分明,赢得不少学子颔首。

刘祥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他处。

韩范随即接口,他素以思辨敏捷著称,声音清越:

“权兄所言固然在理,然学生窃以为,公主之策,更契合《孙子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略。西域纷争,其情叵测,若贸然出兵,胜负难料,空耗国力。今以定贡制、分贡市应对,看似退让,实则将西域诸国民生命脉部分系于天朝商路,使其虽不得兵援,亦不敢轻易背弃。此乃以柔克刚,以经贸为无形之锁链,不费一兵一卒而收抚远之效,岂非深得‘伐谋’‘伐交’之精髓?较之古之会盟,徒以言辞折服戎狄,其策更显深远。”

他此论跳出经学框架,引入兵家思想,令人耳目一新。

座中学子闻言,多有交头接耳者,显是被韩范之论所动。

徐嵩沉吟片刻,亦起身发言,态度一如既往的温润:

“韩兄之论,高屋建瓴,嵩受教。然嵩思之,《尚书》有云‘明王慎德,四夷咸宾’。舞阳公主之策,其根本仍在‘慎德’二字。连年征伐,东南未平,若再启西域战端,必致民生愈艰,此非‘慎德’也。公主洞察民力之疲,国用之艰,故不行勉强之事,此乃仁者之心。而定立规制,使远人有章可循,商旅有道可行,亦是‘怀诸侯则天下畏之’之实践。其策虽新,其理则古,核心仍是儒家仁政爱民、慎用兵戈之道。”

他始终将落脚点归于儒家根本,强调民生与德政。

刘祥博士听罢徐嵩之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抚须道:

“元高能由权谋之术回归仁政之本,善哉。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然时移世易,徒守古礼不足以应万变,如韩生所言,需兼收并蓄。而权生、徐生所论,亦各有其理。诸生当知,圣贤之道,并非僵化条文,贵在通权达变,心存仁恕,方能如舞阳公主般,于纷繁国事中寻得中正之道。”

王曜跪坐于后排,静听诸生议论与博士点评,心湖微澜,却并未起身参与。

他回想起昨日慕容农所言苻登急于结案、以“大局”相压之事,再思及方才韩范、权宣褒所论之权术与礼制,心中暗道:

“权宣褒见其礼,韩范见其谋,元高见其仁,皆有所得。然公主之策,恐非仅止于此。分贡市之举,既可安抚西域,亦能借此整顿商路,增辟税源,或可稍纾朝廷用度之窘。此乃一举数得,其务实之处,远超空言礼乐。刘博士‘通权达变’四字,可谓点睛。”

他又念及自身,前番季考,祭酒王欢刻意将其名次压至第五,虽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然其中刻意打磨、抑其锋芒之意,他已隐隐感知。

此刻若再于堂上高论,纵能语惊四座,恐亦非智者所为。

想至此,他便愈发沉静,只将诸生言论与自身思索引为镜鉴,内省于心。

课毕钟鸣,众学子纷纷起身,整理书卷衣冠,鱼贯而出。

阳光正好,柏影婆娑,洒满青石径,王曜与徐嵩并肩而行,忽想起一事,问道:

“元高,今日课上,似乎未见文礼兄身影?前日上林苑大典他便因病未至,难道至今还未痊愈?”

徐嵩闻言,面上亦露关切之色:

“我亦正觉奇怪,散学时特意留意,确未见他。前些日只听闻他染了风寒,本以为歇息两日便好,莫非病势有所反复?”

王曜眉头微蹙:

“文礼兄向来勤勉,若非病体难支,断不会连续缺课,他家中还有妻女倚望……”

想起胡空那虽清贫却始终勉力维持、充满温情的小家,以及那个聪慧伶俐的小丫丫,王曜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担忧。

“你我午后若无急事,不如去膳堂买些易克化的糕点,一同去甲院探望一番?”

徐嵩立刻点头:“正当如此。文礼与我等交厚,理当探视。”

二人遂转道前往太学膳堂。

此时用膳高峰已过,膳堂内略显空旷,他们寻到售卖点心的窗口,见有刚出笼的桂花白糖糕、松软的粟米窝丝糖,还有新制的胡麻饼。

王曜知胡空家境虽因佣书略有改善,然平日饮食仍极俭省,便特意多买了几样,又想到丫丫,选了包蜜渍果子,用干净的油纸包好,徐嵩也付钱添了一包枣泥馅的山药糕。

提着糕点,二人穿过太学内纵横交错的廊庑院落,向西侧较为偏僻的甲院仆役居住区行去。

越往西行,房舍愈发低矮紧凑,巷道也略显狭窄,虽打扫得干净,终究不及丙院学舍区的轩敞齐整。

此处居住的多是太学中的杂役、仆从,以及少数如胡空这般携眷就读、家境尤为清寒的学子。

至胡空所居的那排矮屋前,但见小小一个院落,以竹篱围起,院中一角种着些耐活的秋葵、蔓菁,绿意尚存。

低矮的屋舍门窗紧闭,却有一缕极淡的药味自门缝间飘出。

王曜上前轻叩门扉,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张氏略显憔悴的脸庞。

她见是王曜与徐嵩,先是讶异,随即赶忙将门大开,侧身让客,口中连道:

“原来是王郎君、徐郎君,快请进,外头风凉。”

又回头朝屋内轻唤。

“文礼,王郎君和徐郎君来看你了。”

屋内光线稍暗,陈设简单,一桌数凳,一榻一柜,俱是半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靠墙的木榻上,胡空拥被半坐,身上盖着那床王曜熟悉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薄被,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显然病势不轻。

他见王曜二人进来,挣扎着想坐直些,口中发出沙哑的声音:

“子卿、元高……你们怎么来了……快,快请坐。”

王曜与徐嵩忙快步上前,王曜按住他的肩膀:

“文礼切勿多礼,好生躺着。”

触手之处,只觉他肩头单薄,衣衫下骨节分明,心中不由一沉。

徐嵩已将手中糕点放在桌上,温言道:

“听闻文礼兄身体不适,我与子卿特来探望。可请过大夫了?服药否?”

胡空咳嗽了两声,勉强笑道:

“劳二位贤弟挂心,不过是前几日夜里读书晚了些,不慎染了风寒,已请学里的医官看过了,说是积劳体虚,外邪入侵,吃了几剂药,将养几日便好。”

他说话间气息微促,显是中气不足。

这时,里间门帘一掀,一个穿着小花袄、梳着双丫髻的小身影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正是丫丫。

她见是王曜和徐嵩,大眼睛顿时一亮,小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却仍有些害羞,躲在门边不肯过来。

王曜见她模样可爱,心中怜意大起,拿起那包蜜渍果子,笑着向她招手:

“丫丫,快过来,看王叔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丫丫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过诱惑,迈着小步子蹭了过来,接过王曜递来的油纸包,小声糯糯地道:“谢谢王叔。”

又转向徐嵩,乖巧地叫了声“徐叔”。

徐嵩笑着摸摸她的头,将山药糕也递给她:

“丫丫真乖,这是徐叔给你的。”

张氏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感激又略带歉然的笑容:

“又让二位郎君破费了,丫丫,还不快谢谢两位叔叔?”

丫丫抱着两包点心,仰起小脸,甜甜地又道了声谢,这才宝贝似的将点心放到桌上,却并不急着打开,而是跑到胡空榻前,踮起脚,用小手去摸父亲的额头,稚声道:

“阿爹,还难受吗?丫丫背书给你听好不好?你听了就不难受了。”

胡空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慈爱,握住她的小手,柔声道:

“阿爹好多了,丫丫真乖。”

丫丫得到鼓励,立刻站直了小身子,清了清嗓子,竟一本正经地背诵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正是《千字文》的开篇。她童音清脆,背诵流畅,虽个别字眼发音尚带奶气,却已有板有眼。

王曜与徐嵩相视一笑,皆感欣慰。王曜赞道:

“丫丫真是聪明,才几日不见,又进步了,这《千字文》可比上次背的《急就篇》难多了。”

张氏一边为二人斟上两杯白水,一边叹道:

“都是她阿爹教的,闲来无事便教她认几个字,背几句书,这孩子倒也肯学。”

语气中带着为人母的骄傲,亦有一丝生活重压下的辛酸。

胡空看着女儿,苍白脸上泛起一丝血色,对王曜二人道:

“这孩子……倒是块读书的料子。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累得她们母女跟着操心。”话语中透出几分无奈与自责。

王曜劝慰道:“文礼兄不必如此说,谁无三病两痛?安心静养便是。学问功课,待身体康健再补不迟。若有需要抄录的文书,或是云韶阁那边有事,尽管告知我与元高,我等自当尽力。”

徐嵩也道:“子卿说的是。文礼兄万勿多想,保重身体为要,太学这边,我与子卿的笔记你可随时取阅。”

胡空感激地点点头,又是一阵咳嗽,张氏忙上前为他抚背,眼中满是忧虑。

王曜见胡空病体支离,想起他平日于太学与云韶阁之间奔波,既要刻苦攻读,又要佣书养家,其中艰辛,实非外人所能尽知。

虽如今因云韶阁的差事,家中用度稍宽,不必再如初入太学时那般捉襟见肘,然其根基终究薄弱,一场病下来,恐又添负担。

他心中恻然,便寻些轻松话题与胡空闲聊,问及丫丫近日又学了什么新诗,或是云韶阁柳行首近日可有什么新得的乐谱需要整理。

提及云韶阁,胡空精神稍振,道:

“柳行首前几日倒是提过,似是从一旧书肆淘得几卷南朝乐府古谱,残损颇甚,正欲寻人整理校勘。只是我这一病,怕是又要耽搁了。”

王曜道:“此事不急,待文礼兄康复再议不迟,柳行首通情达理,必能体谅。”

几人又说了一阵话,丫丫已悄悄打开油纸包,拿起一块蜜渍果子小口吃着,吃得嘴角沾满糖霜,模样憨态可掬。

张氏见时辰不早,便道:

“二位郎君还未用午膳吧?若不嫌弃,就在此间用了便饭?我这就去准备。”

王曜与徐嵩忙起身辞谢。

王曜道:“嫂夫人不必张罗,我二人已用过点心,还要回去温书,文礼兄既需静养,我等不便久扰。”

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张氏。

“这里有些许钱铢,嫂夫人且收下,或是抓药,或是给文礼兄、丫丫添些吃食,略尽心意,万勿推辞。”

张氏连连摆手,眼圈微红:

“这如何使得!平日已多蒙王郎君、徐郎君照拂,岂能再收……”

胡空也在榻上急道:“子卿!不可如此!”

徐嵩亦从旁劝道:“文礼兄,嫂夫人,同窗之间,互助本是应当。子卿一片诚心,你们若执意推辞,反倒见外了,收下吧,让文礼兄好生养病要紧。”

推让一番,张氏见王曜态度坚决,只得含泪收下,连声道谢。

胡空靠在榻上,望着王曜与徐嵩,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重重抱拳一揖。

王曜与徐嵩还礼,王曜又叮嘱胡空安心养病,若有任何需要,务必使人到丙字乙号舍知会一声。

丫丫也跑过来,扯着王曜的衣角,仰头问:“王叔,徐叔,你们还来看丫丫和阿爹吗?”

王曜弯腰,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笑道:“自然要来,等丫丫把《千字文》都背熟了,王叔带更好的点心给你。”

丫丫用力点头,小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

二人这才告辞出来,张氏送至院门口,再三道谢方回。

走出那排矮屋,回到柏荫夹道的主路,秋阳正好,映得太学朱甍碧瓦一片辉煌。

回首望去,西院那片低矮房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安静,与这边的轩敞形成对比。

徐嵩轻叹一声:“文礼兄一家,着实不易。”

王曜默然颔首,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胡空的病,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太学光华之下,许多寒门学子挣扎求存的真实境况。

自己虽亦清贫,然比之胡空,已属幸运。

那份因季考被抑、因董璇儿纠缠而生的烦闷,在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抬头,望向太学深处那象征文治最高殿堂的崇贤馆飞檐,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沉静。

“元高,我们回去吧。”王曜轻声道。

徐嵩应了一声,二人遂并肩,沿着长长的柏荫道,向着丙院学舍方向缓缓行去。

身后,秋日午后的太学,沐浴在一片澄澈金光之中,静谧而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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