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苻重谋反
王曜与徐嵩自西院那排低矮屋舍转出,沿着柏影深深的石径缓步而归。
秋阳正烈,透过扶疏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片片跃动的光斑。
方才胡空病榻前的清寒药气与丫丫那稚嫩却认真的背书声,犹在心头盘桓不去,与这太学主道的庄严肃穆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界域。
将至丙字乙号舍,却见那扇熟悉的木扉虚掩着,内里似有人声喧哗,较之平日颇为不同。
二人相视一眼,徐嵩低语:
“莫非子臣与永业已然归来?”
推门而入,果见室内景象迥异往常。
杨定一身墨绿常服,未着冠,大马金刀地踞坐于他自己那张榻上,面色红润,虎目有神,显是宿醉已消,精神恢复。
吕绍则半倚在靠近门边的徐嵩榻沿,一条腿不甚自然地曲着,龇牙咧嘴,口中“嘶嘶”吸着凉气。
见王曜二人进来,竟试图起身,却牵动伤处,口中“嘶”地抽了口凉气,一瘸一拐地抢上前两步,脸上是抑不住的激动与急切,张口便道:
“子卿!元高!你们可算回来了!了不得了,出大事了!天大的事!”
王曜见他这般模样,先是一怔,目光落在他那明显行动不便的腿上,顾不得他口中“大事”,蹙眉关切问道:
“永业兄,你这腿脚……是何缘故?前日醉酒跌伤了不成?”
吕绍闻言,那张尚带几分宿醉虚胖的白皙面皮上顿时泛起赧然红晕,支支吾吾,眼神闪烁,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那边杨定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屋瓦,指着吕绍道:
“子卿你还问他?这厮哪里是跌伤的?乃是他老子(吕光)昨日回府,见这孽障仍自烂醉如泥,高卧未起,想起他平日不务正业、耽于宴游的旧账,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时怒从心头起,便请了家法,结结实实赏了他一顿‘家传鞭法’!这腿上嘛,想必是挨了几下狠的,此刻正疼得紧哩!”
吕绍被戳破糗事,面上更挂不住,讪讪地揉了揉后股,嘟囔道:
“……我那不是因陛下万寿,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么?谁料他竟恰在此时回京......”
尹纬斜倚在自己上榻上,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姿势,指尖捻着一枚不知从何处摸出的干果,闻言悠悠接口,语带调侃:
“吕二啊吕二,令尊吕将军乃朝廷柱石,鹰扬之士,行事自是雷厉风行。你倒好,老子在前方擒逆平乱,儿子在后方醉卧笙歌,这顿鞭子,挨得倒也不算冤枉。”
他话语轻飘飘,却如针般刺得吕绍坐立难安。
吕绍生怕众人再纠缠于他挨打之事,连忙摆手,强行将话题拽回,声音也陡然压低了几分,带着神秘与紧张:
“哎呀!些许皮肉之苦,何足挂齿!子臣、景亮,你们快别打岔!子卿、元高,你们可知我爹此次为何突然星夜兼程赶回京师?”
他环视众人,见成功吸引了所有目光,这才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豫州刺史、北海公苻重——谋反了!”
虽心中已有预感,然“谋反”二字真从吕绍口中吐出,仍如一块巨石投入静湖,在王曜与徐嵩心中激起千层浪。
学舍内霎时一静,只闻窗外秋风掠过柏叶的沙沙声响。
徐嵩面色骤变,失声低呼:
“北海公?他……他可是天王族兄,坐镇豫州,位高权重,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素来持重,闻此巨变,只觉难以置信。
尹纬眸光一闪,手中干果也不再捻动,嘴角那抹惯有的讥诮悄然浮起:
“那人果真按捺不住了。”他兀自暗道。
杨定冷哼一声,接过话头:
“哼,我之前就听叔父说过,苻重那厮自恃宗室,久镇豫州,渐生骄矜,对天王推行教化、重用诸族贤能之策心怀不满,尤其见慕容垂、姚苌等外姓权位日重,更是妒恨交加,此番定是窥伺淮南战事正酣,朝廷无暇他顾,以为有机可乘,竟欲割据豫州,自立门户!其幕僚中亦不乏怂恿之辈,若非吕世叔机警果决,只怕祸乱已生!”
王曜心念电转,想起前日上林苑中,苻坚于昆明池宴饮正酣时,却突然匆匆离席的景象。
原来那时,传来的竟是这般石破天惊的消息!
一股寒意自脊椎悄然升起,他沉声问道:
“永业,可知具体情形如何?吕将军又是如何侦知、平定此乱的?”
吕绍见众人皆被震住,精神一振,也忘了腿上疼痛,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其间不免夹杂些从父亲随从处听来的夸张细节:
“说来真是惊险!我爹他身为苻重帐下长史,实则早已察觉其有些许不安分的苗头,府中往来之人渐杂,军资调动亦有蹊跷。只是苻重防范甚严,一直未能拿到实证。直至月前,我爹心腹偶然截获一封送往建康的密信,虽用语隐晦,然其中‘秋熟举事’、‘里应外合’等字眼,已昭然若揭!”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
“我爹当机立断,一面假意不知,虚与委蛇,一面秘密调遣绝对忠诚的旧部,暗中控制洛阳几处关键城门与武库。那苻重自以为得计,选定前夜于府中召集心腹,欲正式宣布起事。殊不知我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亲率三百死士,趁其不备,突入北海公府邸!”
吕绍讲到此处,双手比划,仿佛亲临其境:
“彼时府内甲士林立,苻重正于堂上慷慨激昂,我爹如神兵天降,直取中堂!那苻重惊骇欲绝,尚欲拔剑反抗,被我爹一刀背劈落兵器,踢翻在地,当场捆了个结结实实!其余党羽,或杀或擒,顷刻间便土崩瓦解!豫州首府洛阳,一夜易主,未起大的烽烟,便消弭了一场弥天大祸!”
言罢,他胸膛起伏,似犹自沉浸在那种雷霆万钧的氛围中。
杨定颔首,补充道:
“吕世叔擒获苻重后,即刻肃清余党,稳定洛阳局势,旋即挑选精干人马,亲自押解此逆囚,星夜兼程,奔赴长安。昨日抵京,便将苻重径直送入廷尉诏狱,而后才入宫面圣,禀明一切。天王闻奏,又是震怒,又是后怕,更是对吕世叔赞赏有加。”
他顿了顿,看向吕绍,语气略带一丝复杂。
“吕世叔此番立下擎天保驾之大功,封赏必厚,只是归家见你这般形状,怒火攻心,这顿鞭子……嘿嘿。”
吕绍缩了缩脖子,悻悻道:
“我爹自是劳苦功高……只是苦了我这双腿股……”旋即又强自振奋。
“不过,我爹说了,此案关系重大,廷尉府与司隶校尉府正在彻查苻重党羽,牵连必广,如今朝野上下,怕是已暗流汹涌了!”
徐嵩闻言,面露忧色:
“国家骤逢此变,虽赖吕将军忠勇,逆谋未逞,然内耗已生,人心浮动。于东南战事,于关中民生,只怕……皆非吉兆。”
他想到的,始终是更深远的影响。
王曜默然良久,胸中亦是心潮翻涌。苻重谋反,看似是权贵内部的倾轧,然其根源,或许正源于天王连年用兵、国力虚耗之下,内部矛盾的激化与野心的滋生。
这绝非孤立事件,而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他想起慕容农身为京兆尹属官,身处权力边缘的谨慎;想起平原公苻晖对自己的敌意;想起那日华夷之辨中,周虓对大秦政权合法性的尖锐质疑……
这看似强盛的帝国,其下隐藏的裂痕,似乎正因苻重之乱而悄然扩大。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北海公之事,确是惊天动地。吕将军临危决断,迅雷不及掩耳,擒元恶于未发,保社稷于倾危,此功此忠,堪为楷模。然此案正如永业所言,牵涉必广,朝廷彻查之下,恐生株连,届时朝局动荡,非国家之福。且东南淮南、襄樊两线战事正紧,若因此事军心浮动,或后方调度生变,则后果不堪设想。”
杨定一拍大腿,赞道:
“子卿所见,与我不谋而合!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稳定!天王必会快刀斩乱麻,严惩首恶,安抚余众,尽快平息此事之余波。只是……”他眉头微皱。
“那苻重虽已下狱,其党羽未尽落网,各地是否尚有呼应之辈,犹未可知。这长安城内,近日怕是少不了缇骑四出,牢狱人满为患了。”
王曜沉吟良久,又缓缓道:
“此次事变,恰如一记警钟。吕将军及时扑灭此乱,诚为社稷之幸。然如何处置苻重,如何安抚、震慑各方势力,方是接下来朝堂博弈之焦点。”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未曾多言的尹纬身上。
“景亮兄,你向来洞察机先,对此事,有何高见?”
尹纬自吕绍开始讲述,便一直保持着那种莫测高深的沉默,指尖叩击桌面的节奏都未曾改变。
此刻见王曜相询,他才微微抬起眼皮,那双锐利的眸子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亮得惊人。
他并未直接回答王曜的问题,反而看向吕绍,语气平淡无波:
“吕二,依你看来,天王会如何处置这位谋逆的北海公?”
吕绍不假思索:
“这还用问?谋逆大罪,十恶不赦!何况证据确凿,又是宗室犯法,更当严惩以儆效尤!纵然不族灭其家,苻重本人,断头弃市是跑不了的!我爹立此大功,说不定能因此更上一层楼……”
他又开始憧憬吕光受赏的情形。
杨定也点头附和:
“不错,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天王虽宽厚,于此等动摇国本之大罪,绝无宽宥之理。”
徐嵩虽觉严惩理所应当,然想起苻坚平日待下仁厚,尤其是对宗亲,有时近乎优容,不由轻声补充道:
“话虽如此,然天王仁德,或会念及同宗之情,赐其自尽,保全尸身,亦未可知。”
尹纬听着众人议论,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渐渐扩大,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冷笑。
他摇了摇头,翻身下床,慢条斯理地执起桌上那已半凉的陶壶,为自己斟了半碗水,却不饮用,只盯着那微微荡漾的水面,仿佛其中蕴藏着某种玄机。
“诛灭满门?断头弃市?赐自尽?”
尹纬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又似有种看透世情的疲惫。
“诸位皆以常理度之,然则,尔等可曾真正看清我们这位天王陛下?”
他抬起眼,目光逐一扫过杨定、吕绍、徐嵩,最后定格在王曜脸上。
“天王志在混一宇内,效仿古之圣王,行仁政,布教化,此其志也。然其性情之中,有一极大弱点,便是沽名钓誉,过于宽仁,尤重亲情族谊,有时乃至……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四字一出,满室皆静。
杨定面露不以为然,吕绍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徐嵩欲言又止,王曜则是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尹纬不顾众人反应,继续侃侃而言,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锤:
“昔年五公之乱,苻双、苻瘦等人虽然就戮,但天王却不伤其子女,反予以优待,及至苻法伏诛,天王仍重用其子苻阳为大司农,让其嗣东海公的爵位.....再看其对慕容垂、姚苌等降臣,何等厚待?慕容垂奔秦,天王力排众议,亲自出迎,授以高官显爵,信任有加。姚苌来投,亦是不吝封赏。固然有千金买骨、招揽英杰之意,然其待人之诚,纵是敌国旧臣,亦往往感佩。此其仁厚处,亦是其……可欺处。”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庞,抛出了石破天惊的论断:
“故而,依我看来,那北海公苻重,此番谋逆,虽证据确凿,按律当诛满门亦不为过。然以天王之秉性,加之苻重此番谋反,尚未真正举事便被扑灭,未造成实际兵祸动荡,这便给了天王‘宽宥’的理由。为显王者胸襟,为安宗室之心,更为了他那‘仁德’之名,天王他……”
尹纬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非但不会杀他,甚而可能,只是略加申饬,削其部分封邑权柄,便将其……无罪开释!”
“无罪开释?!”
吕绍第一个跳了起来,忘了臀股疼痛,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之事。
“这怎么可能!谋逆大罪啊!尹胡子,你莫不是疯了?”
杨定亦是霍然变色,虎目之中满是难以置信:
“尹胡子!此话太过骇人听闻!纵是天王宽厚,亦断无宽恕叛逆之理!此例一开,国法何在?纲纪何存?日后人人效仿,岂非天下大乱?”
徐嵩连连摇头,语气沉重:
“景亮兄,此论……未免过于惊世骇俗,嵩虽知天王仁德,然于此等大是大非,断不会如此糊涂!”
王曜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尹纬的分析,大胆至极,颠覆常理。
他深知苻坚确有仁厚乃至过于宽纵的一面,前有对慕容垂、慕容暐、姚苌等人的超常礼遇。
后有对周虓的容忍,然谋逆乃帝王大忌,触及根本,天王纵然念及亲情,又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轻易赦免?
这不仅是纵容叛逆,更是对吕光这等平乱功臣的极大不公,对律法威严的严重践踏。
他看向尹纬,沉声道:
“景亮兄,你所言虽非全无依据,然曜窃以为,天王纵有仁心,亦当有霹雳手段。苻重之罪,非同小可,若真轻轻放过,恐非社稷之福。天王雄主,岂会不明此理?”
面对众人一致的惊愕、质疑与反驳,尹纬却丝毫不以为意。
他非但没有争辩,反而又爬上自己的卧铺,缓缓向木墙靠去,将那只未曾屈起的左腿抬起,竟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松而随意地“跷”起了足,搁在了另一条腿的膝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讥诮、了然与一丝轻蔑的笑容。
那笑容在他冷峭的脸上绽开,显得格外突兀而又深邃。
他目光掠过激愤的杨定、茫然的吕绍、忧虑的徐嵩,最后与神色凝重的王曜对视,悠悠然道:
“子卿,元高,子臣,永业……尔等皆以常情常理,以圣王明君之标准,来衡量揣度天王。殊不知,人心之复杂,尤在帝王之心。天王有其雄图,亦有其执念;有其明察,亦有其……不忍。我等且拭目以待,看看这长安城的诏狱,最终能否留住这位北海公的性命,看看天王的仁德,究竟能绵延至何种境地。”
言罢,他不再多言,竟自顾自闭目养神起来,那只跷起的足还轻轻晃动着,仿佛早已超脱于这场关乎国法、人情、权谋的激烈争辩之外,独享一份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寥与洞明。
室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窗外,秋风掠过柏树梢头,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寒意。
吕绍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见尹纬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得悻悻然坐下,又牵动了伤处,疼得直抽气。
杨定眉头紧锁,胸膛起伏,显然难以接受尹纬的预言。
徐嵩面露沉思,似在反复权衡尹纬话语中的可能性。
王曜则望着窗外那株在风中摇曳的老柏,心中思绪万千。
尹纬的论断太过惊世骇俗,近乎荒谬,然其剖析苻坚性格弱点,却又一针见血,令人无法全然忽视。
苻重之乱,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这煌煌大秦盛世之下的隐忧与暗疾。
他想起沿途所见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胡空病榻上的无奈,想起阿伊莎父女在权势夹缝中的挣扎,更想起自己那“民足食,吏知耻,政得通,法得申”的抱负。
若朝廷内部倾轧不休,权贵只知争权夺利,又何谈澄清寰宇,纾解民困?
“多事之秋啊……”
他轻轻喟叹。这太学,终究不是隔绝尘世的桃源。
外面的风浪,已然拍打了进来。
吕绍见气氛凝重,试图活跃一下,咧了咧嘴,却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罢了罢了,这些军国大事,自有天王与诸位公卿操心,我等且顾好眼前就是。子卿,那董家娘子未曾留你多盘桓几日?我看她那日待你,可谓含情脉脉,用情至深啊!”
他终究是本性难移,又将话题引向了风月之事。
杨定闻言,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尹纬则嘴角一勾,重新挂上了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好整以暇地望向王曜。
王曜面色一窘,方才因国事而紧绷的心弦,被吕绍这突兀一问搅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吕永业,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众人一番说笑,倒是将先前那谋反大事带来的凝重气氛冲淡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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