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滚轮一转,命就硬了
我攥着那张盖了红章的“准予试点”文件走出厂长办公室时,夜风正从厂区空地上卷起一阵灰土。
远处二车间的轮廓在月光下像一头趴伏的铁兽,9号车床就在它肚子里,等着被唤醒。
苏晚晴已经走了,走廊尽头只剩一盏忽明忽暗的灯泡,在墙上投下长长的、晃动的影子。
我低头看了眼文件夹里的方案图——边缘还带着赵德贵踩过的褶皱,但我没再抚平它。
就让它留着吧,算是这场无声战争的第一个弹孔。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刘瘸子和小吴进了二车间。
9号车床果然如资料里写的那样:主轴间隙超标,手摇尾座松得像筛糠,仪表盘上的指针常年停在“无压”位置。
这台老家伙早该进废品库,可偏偏它底座够宽、行程够长,是目前唯一能容纳六缸曲轴整体滚压的设备。
“林工,真在这上头干?”小吴声音发颤,手里抱着个锈迹斑斑的压力表。
“就得在这上头干。”我拍了拍机床导轨,“越是破,越能看出活儿来。”
我们先拆了尾座,拿废钢管焊了个三角支撑架。
焊口不齐?
没关系,加垫片调平。
减震不行?
从报废的仪表车上扒下四个减震弹簧,倒装反顶,做成浮动缓冲机构。
刘瘸子叼着烟卷蹲旁边看,咧嘴一笑:“你这是给瘸腿驴安弹簧,还想让它跑出骏马的速度?”
“不是想。”我拧紧最后一颗螺栓,“是必须。”
最难的是滚轮。
原设计要用GCr15轴承钢,硬度HRC62以上。
可仓库领出来的一批材料太脆,试压一次就崩边。
我翻遍工具库,在角落发现一堆苏联撤走时遗留的坦克履带销——黑乎乎的,沾满泥浆,像一段段被遗忘的战争残骸。
“这玩意儿啃过冻土,还能给你滚出个金蛋来?”刘瘸子扛着撬棍站一边笑。
我没答话,取样送去化验室。
两小时后结果出来了:20CrMnTi渗碳合金钢,心部韧性好,表面可硬化至HRC60以上,正是理想材料!
“切!”我一声令下。
火花四溅中,履带销被切成圆环,再经淬火、回火、研磨,三道工序下来,六枚乌亮的滚轮出炉。
装机那一刻,整个小组屏住呼吸。
首日调试,问题来了。
滚压后的曲轴表面出现规律性波纹,一圈密一圈疏,像是被人用钝刀划过。
我蹲在机床旁整整三个小时,反复测算进给量、转速、油压,终于发现问题出在液压系统——活塞密封老化漏油,导致压力从初始10MPa衰减到不足7MPa。
“稳不住压,等于白干。”我抹了把脸上的机油。
忽然想起锅炉房那台废弃的手动增压泵——老式锻锤配套设备,早就淘汰了。
我亲自跑去拆回来,改装成一个简易稳压蓄能器,又从旧自行车内胎剪下几圈橡胶,切成O型圈塞进密封槽应急。
小吴偷偷摸摸递给我一张纸:“林工……苏技术员画的。”
我展开一看,心猛地一沉。
那是张手绘的压力行程曲线图,线条精准得不像出自人手,标注着几个关键区间,最醒目的地方写着五个小字:“临界塑性变形区”。
底下还有一行极轻的铅笔字:8.5MPa,12mm/s,勿试高压。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手指都捏出了汗印。
她没露面,却比谁都清楚我会卡在哪。
当晚十一点,参数终于调定。
压力表指针稳稳停在8.5,滚压头缓缓推进,金属摩擦声低沉而均匀,像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
第三天午夜,首批十根曲轴改造完毕。
韩建国不知何时出现在车间门口,手里拎着半瓶白酒,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要我说,先藏两根好的,万一抽检翻车……咱们可全搭进去了。”
我正在清点成品,闻言抬头:“我们干的是军工,不是赌命。”
他愣住,酒瓶悬在半空。
五根试件准时送检。两根做金相分析,三根上疲劳试验机。
等待的时间最熬人。
凌晨四点,理化室开门。
技术员揉着眼睛走出来,声音带着不敢信的抖:“平均循环次数12万次……超军标40%。”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耳边仿佛响起战车驰骋山地的轰鸣,炮火穿云,履带碾雪——那些本该因曲轴断裂而停在半路的战士,现在能继续向前了。
消息像野火燎原。
运输队老李一大早就冲进来,拍着大腿嚷:“难怪我家那辆212跑川藏线没再断过轴!原来是你小子动的手脚!”
可我还来不及喘口气。
清晨七点整,厂办通知下达:全面推广曲轴滚压强化工艺。
九台同型号老旧车床需同步加装改造装置。
零件清单送过来那一刻,我的心沉了下去。
标准件缺货,非标件无库存,外协加工至少等十五天。
时间不等人。
我站在车间中央,望着眼前这群跟我一起熬了三个通宵的工人——刘瘸子腿瘸但眼利,小吴胆小却细致,韩建国倔强却肯拼……
我把图纸摊开在工作台上,拿起红笔,在九台机床编号上重重画了个圈。
“同志们,”我说,“咱们不能等。”
台下安静下来。
我知道他们在等我说什么。
我也知道,接下来要走的路,不再是修一台机器那么简单了。
第七日傍晚,风雪骤歇。
我站在二车间中央,望着九台车床在暮色中整齐排列,导轨泛着油亮的光。
最后一台设备的滚压头缓缓退回原位,压力表稳稳归零——成了。
整整七天七夜,没有一台停机超过两小时,没有一根曲轴因返修报废。
三百根,这是每月能从废品堆里抢回来的命!
不是数字,是三百辆军卡在高原上不趴窝,是三百次冲锋不会因为传动断裂而戛然而止!
“林工!”小吴突然冲过来,声音发颤,“成了!全成了!”
我拍了拍他肩膀,手心全是冷汗和机油混合的黏腻。
可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扫过人群,却发现他脸色不对——嘴唇发白,手指蜷缩着藏在袖口里,像是攥着什么不敢见人的东西。
庆功会设在食堂,红旗挂得满墙都是,厂长端着酒杯走上台,声音洪亮:“从今天起,这项工艺正式命名为‘林氏滚压法’,列入厂级技术档案,上报总局备案!”
掌声如雷炸响,有人吹起了哨子,韩建国一拍桌子站起来猛喊:“林钧,喝一个!”
刘瘸子拄着拐杖咧嘴大笑,眼里竟有点湿光。
可我笑不出来。
我的目光一直钉在小吴身上。他低着头,像被什么压弯了脊梁。
散场后,我拦住了他。
“出什么事了?”我问得轻,但语气不容回避。
他抖了一下,终于从怀里掏出半张焦黑的纸片,递过来的手直打哆嗦:“赵……赵德贵今早找我……问我……谁泄露了苏联的技术标准……”
我接过那残页,心头猛地一沉。
泛黄的俄文字迹残缺不全,但右上角那个红星编号和下方的“ГОСТ”标志清晰可见——这是我当初为了验证履带销材质,偷偷翻阅过的那本苏联《机械制造规范》的原件残片!
当时档案室没人,我只是抄了几组关键热处理参数,随手撕下一页做标记,事后烧毁处理……可显然,没烧干净。
而现在,这张不该存在的纸,出现在小吴手里。
“他怎么找到你的?”
“他说……说最近外文资料借阅记录有异常,追查到技术科……怀疑有人私传境外标准……还说……这种行为,够送政法组一趟。”
我脑中轰然一响。
这不是冲技术来的,是冲人来的。
赵德贵盯了我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要坐实“窃取外国技术情报”,甭管真假,先把你按进泥里。
更何况,在这个年月,“境外标准”四个字本身就足以让人脱层皮。
我捏紧那张残页,指尖几乎要戳破它。
火气往上涌,却又被一股冷意压了下去。
不能乱。
越是这时候,越要稳住。
我盯着小吴的眼睛:“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你看见过这东西?”
他摇头:“没人……我真的没给任何人看过……”
“好。”我深吸一口气,把残页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贴身衣袋,“这事我来收尾。你记住,今晚说过的话,一字不提。”
他点头如捣蒜地跑了。
我转身走向档案室方向,脚步却在半路停住。
风从厂区空地刮过,卷起一层薄雪,像灰烬般飘在空中。
远处,档案楼三层的一扇窗还亮着微弱的光——窗帘没拉严,一道黑影正俯身将一叠厚厚的外文资料,悄悄推进一个老旧的绿色保险柜里。
锁扣合上的瞬间,灯光熄灭。
我没动,也没喊。
雪地上,只留下一双脚印,笔直向前。
而我心里清楚:
有些火,已经埋进了干柴堆里,只等一根划破黑暗的火柴。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200/11111135.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