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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谁在偷国家的钢


天刚亮,厂广播站的喇叭还没响,军管组的紧急通知就贴满了公告栏。

“成立物资调度合规审查小组,即日起对全厂战备储备物资流转情况进行专项稽查。”

白纸黑字,盖着鲜红公章。

落款是军管组组长亲笔签名,下面还压着一封来自上级军工局的电文节选:“凡有损战备者,不论职务高低,一律严查。”

全厂炸了锅。

食堂里稀饭都凉了没人喝。

工人们围在布告前窃窃私语,眼神往运输队那边瞟。

王老虎坐在角落,脸色铁青,手里的铝饭盒被捏得变了形。

他当然明白这是冲着他来的——可奇怪的是,报告没点他的名,证据也全是“系统性异常”,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雷,偏偏只劈他头顶。

但他不敢闹。

“战备”两个字,如今比钢刀还利。

谁要是沾上“耽误国防建设”的边,轻则下放劳动,重则进学习班。

他一个运输队长,再有点背景,也扛不住这顶帽子。

可他咽不下这口气。

当天下午,我就发现有人盯我。

不是明着跟,而是那种老油条才懂的阴招:我去维修班,拐角烟筒后头一闪而过的身影;我进仓库核对报废零件清单,门口打水的大爷多看了我三眼;就连去厕所,隔壁坑位也有个生面孔蹲得特别久。

真正让我心口一沉的,是晚上八点多,刘瘸子被人架回宿舍时的样子。

他左臂吊着布条,脸上全是血,嘴角裂开一道口子,裤腿卷起来膝盖紫得发黑。

三个徒弟围在床边,拳头攥得咯咯响。

“谁干的?”我蹲下去给他擦药,声音压得很低。

刘瘸子咧嘴一笑,疼得直抽气:“还能是谁?厕所门一关,四个人捂住嘴,一顿闷棍。临走撂下一句——‘再查,就不是断胳膊这么简单了’。”

我手指一顿。

这不是警告,是宣战。

屋子里静得可怕。

几个年轻司机眼睛都红了,最小的那个十七岁,嘴唇抖着说:“师傅,咱们……咱们把他们车胎全扎了!”

刘瘸子猛地抬头,骂了一声:“混账!现在动手,等于认罪!”

他转头看我,目光如铁:“林钧,你说句话。只要你说,我们师徒四个今晚就掀桌子。”

我盯着他伤口渗出的血,缓缓摇头。

“不掀。”

两个字落下,满屋死寂。

“我们现在动手,就是一群工人泄愤。他们一句话就能压死我们——‘阶级敌人煽动闹事’。”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漆黑的厂区,“但如果我们让他们自己把自己的皮扒下来呢?”

我回头看着刘瘸子:“明天开始,你那八辆卡车,全都报修。”

“啥?”他一愣。

“转向轴异响。”我淡淡道,“每辆车都报,理由统一。就说最近跑夜路多,底盘松动,怕出事故。”

刘瘸子怔了两秒,忽然咧嘴笑了,牙上还沾着血:“你小子……是要钓鱼啊。”

“不是钓鱼。”我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是拆船。一块板一块板地拆,让他们看着自己的船漏水,却不敢声张。”

第三天,成果出来了。

第一辆,夹层藏了两袋白糖,没票证,五十斤。

第二辆,帆布底下塞着一捆军用防水油布,崭新的,连剪裁痕迹都没抹干净。

第三辆开始,什么都有了:铜线、轴承、半箱火药引信……

刘瘸子带着徒弟们悄悄拍照、登记,东西原封不动放回去,只留底片锁进技术科保险柜。

我没动,也没报。

因为我知道,这些只是鱼饵。

真正的鱼,还在水面下游。

周三下午,通信班那个叫小林的新兵找上门来的时候,手都在抖。

他递给我一张黑白照片,脸涨得通红:“林……林技术员,我路过废砖窑,看见……看见王队长和供销社的副主任在说话,我就顺手拍了。我没敢洗第二张,底片还在我包里。”

我接过照片。

画面有些模糊,但足够清晰——荒草丛生的砖窑口,王老虎弯腰接过一个鼓囊囊的粗布包,对面那人袖口别着供销社的牌子。

最关键是角落那一瞥:半截车牌露在杂草外,虽然残缺,但我一眼认出是运输队的编号。

我的心跳慢了一拍。

这不是偶然。这是规律。

我立刻翻出之前画的运输路线图,一条条标过的夜运线路在我眼前展开。

七次异常调度,六次经过这个废弃砖窑区。

而那里,没有岗哨,没有巡逻,只有一条常年积水的排水沟。

但我记得,沟底铺的是水泥斜面。

能反光。

特别是在月光或车灯下,能照见车身底部轮廓。

我盯着照片看了足足十分钟,忽然笑了。

“小林,”我抬头看他,“你带相机了吗?”

他点头,又赶紧摇头:“带了……可班长说不能私拍……”

“不是私拍。”我站起身,走到桌前铺开图纸,在那个转弯点重重画了个圈,“是意外曝光。底片报废很正常,对吧?”

他瞪大眼:“你要……再去拍一次?”

我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笔,在日志本上写下一行字:

“夜间运输任务G—721,预计出发时间:周四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然后合上本子,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风穿过厂区铁皮屋顶,发出呜咽般的响声。

这场戏,该收网了。

周四凌晨四点,风比白天更冷,像刀子一样贴着地面刮。

我和小林趴在砖窑东侧的土坡后头,枯草扎得脸生疼,但谁都不敢动。

我盯着腕表,秒针一格一格跳过——三点四十五,吉普车没动;四点零七,远处终于传来引擎低沉的轰鸣。

来了。

一辆深绿色吉普缓缓驶入废弃砖窑区,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在寂静夜里格外刺耳。

车灯熄了,只留一点昏黄的余光映着荒草。

王老虎从驾驶座下来,动作熟稔地绕到后门,供销社那个副主任也从暗处钻出来,手里抱着个鼓囊囊的麻袋。

交接就在一瞬间。

“拍!”我低声说。

小林的手指猛地按下快门——

“啪!”

闪光灯炸亮的刹那,整个荒原仿佛被雷劈中。

王老虎整个人一僵,猛地扭头,眼睛直勾勾盯向我们藏身的方向。

“谁?!”

他怒吼一声,拔腿就冲。

“跑!”我拽起小林翻身就滚下土坡,两人连滚带爬翻过厂区矮墙。

身后脚步声、骂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跳几乎要撞出胸口。

胶卷不能丢,这是唯一的铁证。

翻墙时小林摔了一跤,相机差点脱手,我一把抢过来塞进怀里,一路狂奔到锻压车间。

没人敢开灯,黑灯瞎火摸到三号机床,撬开油槽盖,把胶卷塞进最底层的废油泥里。

“这……这能行吗?”小林喘着粗气,声音发抖。

“油泥隔光防潮,三天内不会坏。”我靠在冰冷的机身上,慢慢平复呼吸,“而且没人会想到,证据藏在每天运转的机器肚子里。”

他看着我,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新兵蛋子,而是……一种近乎敬畏的东西。

第二天中午,我把洗好的残片交给小林——其实是故意用强碱液腐蚀过的底片,只留下半截车牌和交接轮廓,其余一片模糊。

“拿去军管组,找张组长。”我说,“就说:‘我不该私拍,可这张底片冲洗失败,只显出这些……但我怀疑,有人倒卖军需物资。’”

他咬着牙点头走了。

周五晚上八点,警笛都没响,审查组直接冲进运输队办公室。

十分钟后,全厂广播突然中断播音,插播一条紧急通知:“现对运输队队长王老虎实施停职审查,相关违纪行为正在核实。”

人群炸了。

更狠的是,赵工居然主动作证——上周铸造线因缺铜停摆六小时,导致新型迫击炮弹壳加工延误,军方催货电报都来了三封。

而王老虎那边,偏偏那两天给地方车队批了“临时调度令”。

巧合?鬼才信。

最致命的,是他们在王老虎抽屉夹层里搜出一本记账本。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林钧免票三个月”、“刘瘸子断油一周”、“老耿儿子上学名额换两袋白面”……

一条条,一笔笔,全是拿国家资源换人情、压异己的黑账。

当场,军管组组长拍案而起:“这是典型的利用职权搞小山头!动摇军工根基!”

宣布暂停职务那一刻,王老虎脸灰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散会后,我刚走到宿舍门口,刘瘸子带着三个徒弟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齐刷刷立正敬礼。

“林技术员。”刘瘸子声音沙哑,“以后您画的图,我们免费焊!”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夜风吹过厂区,远处汽笛长鸣,划破寒夜,像一声迟到的胜利号角。

可就在我转身进门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仓库拐角——老耿蜷在地上,半个身子倚着门框,手里还攥着一把锈螺丝。

他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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