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答辩台上的汽笛声
周五上午八点,党委扩大会召开。
礼堂座无虚席,连外车间都派了代表旁听。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户,在水泥地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像一条条未解的谜题。
空气里弥漫着旧木椅、棉大衣和热茶混合的气息,压抑中带着一丝躁动。
周志远坐在前排,面色阴沉,手不自觉地摸着口袋里的钥匙——那是档案室备份柜的唯一钥匙。
他指尖发烫,掌心却沁出冷汗。
他知道我要动手,但他不知道我已经动完了。
那柜子里的东西,早在昨夜就被小刘原封不动地送进了保密科保险柜,还附了一张手写签收单,落款是“技术科 林钧”。
梁副厂长走上主席台,军绿色呢子大衣笔挺,声音低沉却穿透全场:“今天会议议程只有一项:就林钧同志是否具备转正条件,进行公开答辩。”
话音落下,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侧门。
我推门进来时,没有穿厂里特意准备的新工装,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也短了一截。
但我走得稳,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节拍上。
胸前别着一枚旧式八级钳工徽章——老谭临退休前亲手给我戴上的,他说:“手艺人的腰杆,是自己挺起来的。”
我走上台,站定,目光扫过全场。
苏晚晴坐在后排角落,手里攥着笔记本,指甲掐进掌心。
她知道我要说什么,但她不知道我会说得这么狠。
我打开文件夹,第一句话便是:“我不是来求情的,我是来还债的——替我父亲,也替所有被误解的技术工人,还这个时代欠他们的一句公道。”
全场骤然安静。
我没有用激昂的口号,也没有控诉命运不公。
我只是一页页翻出证据,像装配一台精密机床,每一颗螺丝都拧得恰到好处。
第一组:纸张年代鉴定。
显微照片放大投影在幕布上,国产胶版纸与特供档案纸的纤维结构对比清晰可见。
我说:“这不是高科技,只是认真。就像我们做装配,差一丝都不能凑合。”
第二组:印章规格比对。
伪造表彰令上的公章直径比标准小0.3毫米,边缘有轻微锯齿——那是手工描摹留下的破绽。
“这种误差,在冲压模具里就是废品。”我淡淡地说。
第三组:调阅日志矛盾。
他们三次篡改记录的时间集中在深夜两点到四点,而值班员签字笔迹明显不同,墨水颜色也有差异。
“一个人值一宿班,能换三支笔、三种墨水?”我问。
第四组:伪造函件截获记录。
那份所谓“上级审查意见”,根本没有通过正规渠道流转,邮戳缺失,签收人空白。
而我们在碎纸篓里找到的半张残页,经技术复原,正是周干事亲笔起草的初稿。
台下开始有人低声议论。
直到第五组证据出现——我从内袋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打开,拿出一张泛黄的立功证书原件。
“这是我父亲,林世昌,在抗美援朝前线因抢修高炮火控系统荣立二等功的原始证明。它一直藏在厂区锅炉房顶棚夹层里,由一位不识字的老工人保管了二十年。”
我举起证书,背面赫然贴着一张小纸条,字迹歪歪扭扭:“俺不懂政治,但知道这人救过俺命。”
吴老师傅猛地站起来,声音颤抖:“我教了一辈子书,今天才算明白什么叫‘实事求是’。这些细节,比任何口号都有力量!”
掌声响起,起初稀疏,随后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周志远脸色铁青,猛地起身吼道:“动机呢?谁会无缘无故帮你藏证书二十年?你这是早有预谋!”
我看着他,平静得像在讨论一道工艺难题:“因为有些工人,哪怕自己不识字,也知道什么叫‘不能让好人寒心’。他们在最黑的夜里,仍记得把光藏进墙缝。”
他语塞,嘴唇哆嗦着,还想反驳。
我没有给他机会。
我转身从讲台下方取出一张大幅照片——那是我过去一个月整理的“装配痛点地图”。
上面密密麻麻贴着三百多个标签,每一个都来自一线工人的建议:某型号变速箱换挡卡滞、某批炮弹壳退刀槽易裂、某锻压机液压系统响应迟缓……
“他们不怕累,只怕说了也没人听。”我的声音陡然抬高,“如果因为我父亲的身份,就要否定这套由一线创造的新机制,那请问——是我们怕敌人,还是怕真相?”
我直视周志远,一字一句砸在地上:“你说我根不正苗不红?可我每天修的机床,拉的钢轨,打的炮弹,哪一件不是为了保卫这个国家?若修桥铺路也算罪过,那我们今日脚下的钢轨,是否都该拆了?”
话音落下,礼堂一片死寂。
窗外风起,吹动窗帘一角,仿佛时间也在屏息。
就在这时,梁副厂长缓缓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党委书记出差在外,”他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授权我代为表态。”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复杂,却又坚定如铁。
“我认为——今后评价一个人,要看他为国家流了多少汗……”梁副厂长的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压在我头顶十年的冰层。
“要看他为国家流了多少汗,不是看他爹做过什么工!”
话音未落,整个礼堂仿佛被点燃。
老谭第一个站起来鼓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拍得震天响,脸上沟壑纵横,眼眶却红得发烫。
紧接着,小赵从后排猛地跃起,焊接班班长扯开嗓子吼了声“好!”,铆工组的老李拄着拐杖也用力跺地三下——那是他们车间独有的喝彩方式。
掌声如雪崩般席卷全场,一层推着一层,连窗外的风都被这声浪逼退。
我站在台上,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激动,而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在体内炸开——是压抑太久的委屈,是无数次深夜独对图纸时的孤勇,是那些被冷眼和唾沫淹没却仍不肯低头的倔强,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回应。
周志远想走。
他几乎是踉跄着起身,脸色灰败如纸,手抓着公文包边角,指节发白。
可刚走到过道口,就被几个年轻工人拦住了。
带头的是锻压车间的小刘,平时最沉默的一个,此刻却直视着他:“周科长,能不能给我们班组也办个‘反馈意见箱’?我们也有话想说。”
另一人接道:“林技术员能听一线声音,你们组织科为啥不能?”
一圈人静静围着他,没有怒骂,也没有嘲讽,只是用眼睛看着他——那种目光,比任何斥责都更锋利。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辩解,又像是想发火,最终却只挤出一丝干笑,低下头,仓皇穿过人群,背影佝偻得像一夜老了十岁。
我望着那一幕,心中无喜无悲。
这不是报复,这是清算。
一个时代该往前走了。
掌声渐渐平息,人群开始散去,有人路过讲台时朝我点头,有人拍我肩膀,还有老师傅远远地竖起大拇指。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感谢的话,只知道心跳始终没缓下来。
散会后,苏晚晴走来,手里拿着一份烫金红头文件,《关于批准林钧同志转为正式技术员的决定》,加盖厂党委公章,鲜红如血。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我的手腕。
那一瞬间,我竟有些恍惚。
她的手很凉,可那股力道却滚烫。
T68镗床从试验楼方向传来的嗡鸣,不知何时已悄然融入空气,低沉、稳定、持续不断,像大地深处的心跳——那是机器在呼吸,是生产线上永不熄火的意志。
我低头看着那份通知,忽然觉得它轻飘飘的,不像是奖状,倒像是一张入场券。
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答辩台上。
而在那些没人看见的深夜,在每一寸公差、每一道热处理曲线、每一次失败后再重来的调试里。
风从破窗吹进来,掀动桌上的图纸一角。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胸前那枚旧式八级钳工徽章——边缘已经磨得光滑,铜色泛暗,唯有中央的齿轮纹路依旧清晰如刻。
老谭送它那天,说过一句话:“手艺人的腰杆,是自己挺起来的。”
现在,我想问问他:当这根腰杆,开始撑起一座工厂、一项使命、一个时代的重量时,它还能挺多久?
阳光斜照,尘埃浮游,空荡的礼堂只剩我一人伫立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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