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工作组来了也得吃窝头
周三上午九点,两辆吉普车碾过厂区积雪,车轮在冻土上压出深痕,像刀刻进冰面。
车门打开,王组长踩着锃亮的皮鞋落地,呢子大衣裹得严实,帽檐下眼神锐利如鹰。
他身后跟着三个穿蓝布棉袄的记录员,拎着公文包,脚步整齐得像是阅兵。
张调度迎上去握手,话还没说两句,王组长就抬手打断:“材料呢?账目呢?申报流程呢?”声音不高,却冷得能结霜。
没人应声。
我蹲在综合车间门口,手里扳手正卡在气动阀的接头上。
这玩意儿夜里冻住了,不修好,下午冲压线就得停。
棉袄袖口磨得发白,手指冻得通红,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油。
寒风顺着裤管往上钻,但我没动。
我知道他们来了。
也早知道这一天躲不过。
苏晚晴从技术科小跑过来,围巾都没系好。
她在我身边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把一叠厚本子塞进我怀里——《火种项目日志》,七册,红蓝线装,每一页都贴着现场照片、手绘草图和原始数据表,边角还沾着机油印。
“冯老昨晚又改了第三章。”她低声说,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说……要让他们看得懂人话。”
我没抬头,只把本子往怀里拢了拢,像护住一块刚点燃的炭火。
审查开始得干脆利落。
王组长坐在调度室翻材料,眉头越皱越紧。
他拿起一份技改申请单,指着空白的“职称签字栏”冷笑:“谁批的?一个学徒工写的方案,连工程师都没盖章,就敢改军品生产线?”
张调度想解释,被他抬手拦住。
“没有立项文件,没有预算审批,连公章都是后来补的?”他猛地合上档案夹,目光扫向我,“你们这个‘火种计划’,是技术革新,还是搞群众运动?要不要再拉个横幅,喊几句口号?”
屋里一片死寂。
有人低头搓手,有人悄悄往后退半步。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雪渣,走到桌前,解开随身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
里面没有图纸,没有红头文件,只有七本手装册子,封皮上写着《问题溯源与工艺迭代记录》。
“您说得对。”我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进地板,“我们没走正规流程。因为等不起。”
我抽出第三本,翻开第一页。
“去年十月十七号,三车间炮栓钻孔工序,连续三天废品率超6%,原因是双联钻模定位销松动。原厂设计用铜套,备件要三个月才能到。我们用废旧轴承钢重做定位轴,热处理温度860度,保温45分钟,空冷后表面硬度HRC52。改进后,累计加工1476件,废品零。”
我合上本子,抬头看他:“您可以随机抽一个项目,现在就去现场验证。我不怕查,只怕您看不懂。”
王组长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你以为我会信这种土台账?手写的数据,谁都能编!”
“那正好。”我拉开椅子,站起来,“比如第三车间的双联钻模,您要是愿意,我可以请您亲手打两件炮栓零件。”
空气静了一瞬。
张调度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军品试制,外人操作出事,谁都担不起责。
但我没退。
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不是怕错,是怕“不合规矩”。
可在这个厂里,哪次突破不是从“不合规矩”开始的?
去年抢修电弧炉,我说我能行,没人信;前年改造锻锤液压系统,我说可以省油30%,结果被骂“狂妄”。
可最后呢?
省下的钱够建半个化验室。
规矩是死的,问题是真的。
王组长盯着我看了足足十秒,终于冷笑一声:“好啊,我就看看你们这群‘工人专家’,到底有几斤几两。”
午后,寒风刺骨。
综合车间里机器轰鸣,焊花四溅。
王组长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安全线外,像个参观首长。
可当他看见四级工老赵熟练地装夹工件,按下启动按钮,钻头精准落下,两个同心孔一次成型时,眼皮跳了一下。
质检员当场测量,公差0.03毫米。
工艺标准是0.05。
王组长不信,亲自接过千分尺复核三次,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这钻头……是新的?”他问。
张调度递上报表:“近两个月废品率从5.7%降到1.2%,光节省的铜材,就够造三百挺机枪。”顿了顿,又补一句,“他们用的钻头,还是去年淘汰下来的旧货,刃磨了六次。”
人群后方,冯老不知何时来了,拄着拐杖,站在风门口,灰白眉毛上结着霜。
他没往前挤,只淡淡说了一句:
“有些东西,不是新就好。关键是谁在用,怎么用。”
王组长没回头,但肩膀微微僵了僵。
他忽然弯腰,捡起地上一片金属屑,捏在指尖仔细看。
那是刚加工完的炮栓切屑,卷曲均匀,银亮如丝。
真正的高手,看铁屑就能看出切削参数是否稳定。
我站在机床旁,手插在口袋里,掌心贴着那道焊疤。
风吹得窗框嗡嗡响,像某种低语。
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而是机器不会撒谎,数据不会骗人,废品率更不会演戏。
你可以质疑身份,可以挑剔流程,但当你亲眼看到原本报废的钻头打出比新品还稳的孔,当你亲手量出那0.03毫米的精度——
你就再也说不出“瞎搞”两个字。
王组长缓缓直起身,把金属屑放在工作台上,慢慢拍了拍手套。
他没看我,也没看任何人,只是望着那台还在运转的钻床,良久,才低声说:
“这模式……太乱了。”傍晚的雪下得更紧了,风刮过厂区空地,卷起一层细碎的白。
我蹲在食堂后门台阶上,捧着一碗刚打的苞米糊,热气扑在冻红的脸上,像针扎似的疼。
帆布包搁在膝盖上,七本日志还在,一页没少。
但我知道,今天这关,还没过。
调度室闭门会开了三个小时。
我不需要偷听——张调度后来悄悄递了句话:“王组长翻你那些照片,翻了两遍。”
“数据倒是实……”他说,“但这模式太乱,万一出事谁负责?”
光有结果不够,他们要的是“可控”。
可这个年代,哪次突破不是踩着边线走出来的?
电焊工改自动送丝,锻工组自研等温锻造,哪个不是先干起来再补手续?
等流程齐全,黄花菜都凉了。
可就在会议室陷入沉默时,苏晚晴开口了。
她声音不高,却像一柄薄刃插进冰层:“上个月五分厂车床事故,三根手指,就因为防护栏缺失。现在全厂机床都装了‘儿童防护栏’改的安全围挡——那是林钧从废料站拆来的自行车架焊的。工伤下降六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责任,有时候不在纸上,而在人命里。”
没人接话。
但我知道她说这番话的风险。
她是技术科正式编制,前途光明,本不必为一个“黑五类子弟”的野路子项目赌上信誉。
可她还是说了,冷静得像在报一组实验数据。
最终,王组长合上本子,指尖在封皮上敲了两下:“明天,我要见见那个锅炉房的老倪。”
我听见这话时,正往宿舍走。
脚底踩着积雪咯吱响,心里却猛地一沉。
老倪?
那个把清渣装置改成自动推板、还顺手加了石墨润滑槽的锅炉工?
他不识字,说话带土腥味,一身煤灰三十年没洗干净。
可他改的这套系统,让锅炉班从每班三人减到一人值守,煤耗连降七天。
他们是冲着他去的——也是冲着整个“火种计划”的根基去的。
这不是审查技术,是在审判“谁配创新”。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我就绕道去了锅炉房。
远远看见王组长独自走进去,大衣裹得严实,背影僵直如铁杆。
老倪正在给传动轴加油,见有人来也不慌,抹了把脸上的灰,指指仪表盘:“您看,炉膛负压稳得很,煤耗昨儿又降了八十公斤。”
王组长没说话,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传动轴外壳。
石墨槽清晰可见,微热,润滑均匀。
他又捡起旁边一块旧轴承盖,翻过来一看,内圈刻着几道浅痕——是手工研磨的痕迹,精度竟接近车床加工。
“你识字不?”他忽然问。
老倪憨笑:“认得几百个,够看通知、写名字。”
“那你知道这玩意儿能写进厂志吗?”
老倪摇头,擦着手里的扳手:“我就知道冬天不用钻炉膛掏炭,兄弟们少受罪。”
那一刻,我站在门外雪地里,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不是感动,是震动。
我们拼死拼活搞技改,是为了打破封锁、提升战备;可对他们来说,这只是让工友少挨冻、少流血、少断手指的一次“顺手改良”。
可正是这些“顺手”,堆成了真正的工业进步。
王组长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灰烬,转身往外走。
门口冷风灌进来,他看见我手里提着的保温桶——是给锅炉班送的热粥。
两人擦肩而过。
雪花落在他肩头,也落在我睫毛上。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只低声说了一句:
“……下周部里开技改会,你准备个发言。”
我怔住。
寒风瞬间凝固。
这不是认可,是风暴前的宁静。
他知道“火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不是一项发明,而是一套自下而上解决问题的逻辑。
而这,恰恰是最危险的东西——它动摇了“必须由上至下审批”的秩序。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挺直,却不复昨日的倨傲。
可我心里清楚:这一声“准备发言”,不是奖赏,而是试探。
他们想看看,这个从废品站爬出来的学徒工,能不能在更大的舞台上,依然“守规矩地说人话”。
可他们忘了——
机器不说谎,工人不演戏。
而真正的大浪,从来都不是从会议室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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