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火种不是火柴,划一下就灭
我被任命为整改项目负责人的消息,像一颗炸进死水里的雷。
当天下午,全厂上下都在传。
有人不信,说一个“黑五类”子弟,凭什么坐上军方钦点的位置?
也有人冷笑,说这是周厂长护短,冯老撑腰,硬把歪脖子树扶正了。
可更多人是沉默的——他们亲眼看着我们这群“废料堆里爬出来的人”,用三昼夜没合眼的实操演练,把一万支问题枪械的返修流程拆解成可执行、可追溯、可复制的标准作业书。
但我知道,真正的敌人从不站在台前。
赵副厂长没再露面,可他的手,已经悄悄掐住了火种工坊的喉咙。
当晚八点多,小崔浑身湿透地撞开实验室门,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调度单:“林哥!电工组刚接到通知——下周一起,断我们试验区的专用线路!理由是‘非生产性用电优先级下调’!”
我正伏在图纸前校对新枪机的闭锁凸榫角度,闻言抬眼,笔尖顿住。
这不是普通的行政打压。
这是要让我们在黑暗中出错,在混乱中背锅。
我盯着那张纸看了三秒,忽然笑了:“那就提前完工。”
小崔一愣:“十天的任务……您说三天?”
“七十二小时。”我站起身,走到墙边挂起的进度表前,撕下旧页,重新写下新的倒计时,“我们不是求人施舍光,是要抢在灯灭前,把火种传出去。”
命令即刻下达:全员通宵轮班,材料组连夜清点库存,工艺组重排工序流,检验组提前介入关键节点。
我亲自带人拆解首批样机,一边测数据一边改夹具。
车间里的铁腥味混着汗味,焊枪的蓝光一闪就是半宿。
可苏晚晴却没睡。
第二天中午,她悄悄找到我,递来一份能源科的电力调度令复印件,指尖点着签发栏:“这字迹不对。能源科老刘写字向左倾斜,而这笔锋偏右,墨色浓淡也不一致——有人代签。”
我接过细看,心猛地一沉。
更诡异的是,停电范围只划定了火种工坊试验区,连隔壁工具间的照明都保留,厕所的灯泡也没动。
这不是节能调控,是精准切割。
“他们想制造事故。”苏晚晴声音压得很低,“设备突然断电,正在加工的零件报废,轻则通报批评,重则定性为‘重大操作失误’。你刚上位,一棍子就能打下来。”
我没说话,脑海里却已推演了七八种可能。
这种手段,阴毒却不越界,查无实据,伤筋动骨。
傍晚,冯老来了。
听完情况,他坐在角落的老木凳上,烟斗磕了磕灰,缓缓道:“这是要给你安个‘思想不稳定,导致生产事故’的帽子。一旦出了事,别说项目,连你这个负责人资格都能撸了。”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他抬头:“咱们不能等。”
于是兵分两路——苏晚晴以技术科名义申请一台移动式柴油发电机作为应急备用电源,走正规流程,留痕备案;冯老则私下联络了一批退休老工人,大多是当年建厂时的一线骨干,有钳工、锻工、车工,平均年龄六十八。
他们组成“夜间劳动重温小组”,每天夜里来厂区转一圈,名义上是“忆苦思甜,支援青年建设”,实则是盯住我们的试验区,防人动手脚。
第三夜,风雨如晦。
凌晨两点,厂区外卡车轰鸣,发电机到了。
可门卫死活不放行:“没有赵副厂长亲批条子,谁也不能进!这是规定!”
我冒雨赶到大门,雨水顺着帽檐流进脖领。
看了看怀表——2:17。
还剩六十多个小时。
我转身看向苏晚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还记得咱们怎么测主轴偏移吗?”
她一怔,随即眼神亮起:“用手动摇杆模拟动力输入?”
“对。”我点头,“现在,我们自己发电。”
二十分钟内,五名老师傅带着扳手赶来,拆下发电机皮带轮,改装手摇接口。
第一批八个人上阵,两人一组轮班摇杆,像老式电影放映机那样,靠人力维持电压输出。
车间内,车床重新启动,热处理炉温控仪绿灯亮起,示波器屏幕跳动着稳定的波形。
外头风雨狂啸,闪电劈开夜幕,仿佛要吞没这片小小的灯火。
老锻工王师傅拄着拐站在我旁边,忽然吼了一声:“当年抗美援朝,前线要子弹,咱没有自动钻床,就用手摇钻一夜三百发!今天倒好,风大点,就要灭咱们的灯?”
没人回应,但所有摇杆的人,节奏更稳了。
那一夜,宣传干事偷偷按下了快门。
胶片未洗,照片未发,可我知道——有些光,一旦亮起来,就再也捂不住了。
而我也终于明白,火种从来不是火柴,划一下就灭。
它是千万双手,在黑暗里一寸寸托起来的不熄之焰。
第七十个小时,雨停了。
天边泛起铁灰色的微光,像是淬过火的钢板,冷而硬地压在厂区上空。
车间里却亮得刺眼——三盏应急灯、两台示波器、一台老式投影仪,还有那台靠人手摇出来的发电机,撑起了最后一片光明。
我站在装配台前,手指微微发颤。
不是累的,是紧绷到极致后的松弛。
三十个零件,七十二道工序,三百一十二份修改日志,全部凝结在眼前这支枪上。
它通体乌黑,枪机闭锁凸榫经过七轮微调,表面做了低温磷化处理,握把弧度比原版更贴手掌。
这不是图纸上的产物,是用血汗和意志一点一点磨出来的“活物”。
我深吸一口气,将弹匣拍入枪身,扣下扳机。
第一发,清脆利落;第五发,节奏如钟摆;第十发开始连射,枪口几乎不动,只有轻微后坐力顺着肩窝传上来。
三十发打完,枪机复位,膛内无残渣,零件无过热,精度散布在1.2MOA以内。
成了。
我摘下耳罩,耳边骤然安静。可心却像被擂鼓砸着,咚咚作响。
小崔冲进来时脸都白了:“林哥!军代表来了,在办公室等着!”
我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
但我没急着走,而是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三个牛皮纸袋——一个装着全套测试数据与工艺变更记录,一个封存了群众协作名单与值班日志,第三个,是一封亲笔信。
我一笔一划写下最后一句:“若因个人出身影响项目推进,我愿主动退出。但恳请保留火种工坊现有机制——因为它不属于我,属于每一个愿意动手改命的人。”
写完,我吹干墨迹,郑重封口,亲手送往军代表办公室。
那一夜我没回家,在实验室守到凌晨。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警卫员跑来叫我:“林技术员!军代表带批复回来了,正在礼堂集合全厂干部!”
我赶到时,全场鸦雀无声。
军代表站在台上,手里拿着红头文件,声音沉稳如铁:
“新型号优化工作继续由林钧同志主持,厂方须全力配合。另,火种工坊模式列入‘基层创新典型’,上报国防科工委推广。”
话音落下,有人低头,有人皱眉,也有人悄悄抬头看我。
午后,周厂长召见我。
他没说话,只递来一份新文件:《关于设立红星厂特别技术委员会的决定》。
我的名字赫然列在常务副主任一职上,主管预研与技改,权限直达总装线前端。
“我顶不住上面的压力,但也挡不住下面的声音。”他说这话时眼神复杂,像欣慰,又像忧虑。
我没笑。这份任命太重,重得不像奖赏,倒像一场更大风暴的前兆。
走出办公室时,风已转暖。
窗台上不知谁放了一朵铁屑剪的梅花,边缘还带着毛刺,却倔强地开着。
我轻轻拾起,夹进随身笔记本。
当晚夜校,我站上讲台。
台下坐满了火种工坊的工人、学徒、技术员,甚至有几个老师傅拄着拐来了。
灯光昏黄,照在他们脸上,映出一双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我开口说:“以后我不在,你们照样能干。”
顿了顿,望着满屋沉默而炽热的脸,我说:“记住,火种不是火柴,划一下就灭;它是炉膛里的炭,只要不断添柴,就能烧穿寒冬。”
掌声雷动。
而在远处办公楼顶层,窗帘缓缓合拢,遮住了一双阴沉的眼睛。
那天夜里,我把所有交接资料整理完毕。
新职务文件下发第三天,我没有去特委会办公室报到,而是拎着一铁皮盒图纸,走进了夜校教室。
黑板上,写着一行粉笔字:
“火种工坊交接方案(草稿)”
粉笔未擦,光影斜照,仿佛在等一个人,也仿佛在等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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