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炉火不熄,人就得往前走
新职务文件下发第三天,我没去特委会办公室报到。
铁皮盒沉甸甸地压在左臂弯里,里面是火种工坊这三年攒下的全部家底——图纸、记录本、失败品的编号清单,还有那张用废铜片刻出来的第一代夹具草图。
夜校教室的门虚掩着,昏黄灯光从缝隙漏出,像炉膛里将熄未熄的一点红。
推开门,七条空行赫然写在黑板上,粉笔灰还没擦净,底下坐着的人却一个不少:老倪蹲在角落抽烟,烟头明灭;小崔抱着笔记本,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王师傅拄着拐,膝盖上的旧伤每到阴雨天就疼得睡不着,可今晚他来了;还有几个年轻学徒挤在后排,眼巴巴地看着我。
黑板上那行字还在:
“火种工坊交接方案(草稿)”
我没说话,把铁盒放在讲台上,金属底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某种宣告。
“从今天起,”我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火种工坊要‘毕业’了。”
空气猛地一滞。
老倪“腾”地站起来,烟灰抖落在裤腿上也不管:“林钧!咱们刚打赢仗,军代表都点了头,火种成了典型,你怎么反倒要散伙?”
“不是散。”我摇头,走过去拿起粉笔,在第一条空行写下七个字:
“群众出题,集体攻关。”
笔锋顿了顿,继续往下写:
“双人复核,全程留痕。”
我转身面对他们:“我们这三年干的事,说白了就是四个字——打破规矩。可现在,上面给了名分,给了权限,那就不能再靠偷偷摸摸、打游击过日子。我们要把‘破’变成‘立’,把地下火种,变成燎原制度。”
小崔眼睛突然亮了:“你是想……把咱们以前冒着风险干的事,堂堂正正写进厂规?”
“对。”我点头,“以后技改立项归特委会管,但课题从哪来?答案在车间里,在机床旁,在每一个老师傅拧螺丝的手感里。所以第一条草案我写了:凡八级工或工程师联署的技术提案,自动进入快速评审通道。”
教室里一片寂静,仿佛有人在咀嚼这句话的分量。
王师傅缓缓抬头:“意思是……我们这些老工人,也能提项目,还能绕过科长批条子?”
“不止能提,”我说,“只要数据扎实、流程合规,三天内必须给答复。不批可以,得写明理由,挂上公示栏。”
老倪怔住了,烟头烧到手指才猛地一抖。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过去,一个学徒想改个刀具角度,得先写申请,再找班组长签字,技术科审核,主管厂长拍板,等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而我们火种工坊,多少突破都是趁着夜班、借着检修、用边角料试出来的。
如今,我要把这些“违规操作”,变成人人可依的明文规则。
这才是真正的翻身。
下午,特委会首次会议在行政楼三楼召开。
周厂长亲自主持,冯老坐在他旁边,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却锐利如鹰。
赵副厂长缩在角落,双手交叉搁在膝上,像一尊冷眼看戏的泥胎。
我把三份文件推到会议桌中央。
《基层技改项目备案管理办法》
《工人技术创新成果认定细则》
《夜校学分与职称评定衔接建议》
“我不求一步到位。”我看着周厂长,“只请允许试点三个月——若无效,我自愿撤回。”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刮过铁皮屋顶的声音。
周厂长没急着表态,而是把文件一页页翻过,眉头时松时紧。
良久,他问:“可以试。但经费呢?创新不是喝口西北风就能搞出来的。”
我早有准备。
“不动专项预算。”我说,“从各车间技改节余中提取3%,设立‘创新基金’,专款专用,每月公示使用明细。”
冯老抚须的手停了一瞬,随即轻轻点头:“巧啊……这不是向上伸手要钱,是从自己腰包里抠出来,再统一分配。既不扰生产,又逼着大家精打细算。”
赵副厂长冷笑一声:“搞这些花架子,耽误生产谁负责?”
我直视他:“去年全厂报废返修损失二十八万。只要少错一道工序,省下的钱就够养三个创新小组。问题是,没人愿意为‘可能省下的钱’冒险。可如果我们能让一线工人主动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呢?”
我顿了顿,声音沉下去:“赵厂长,您怕的是失控。但我怕的是——明明有办法避免的错误,却因为没人敢说话,一遍遍重演。”
没人再开口。
周厂长最终拍板:“试点三个月。资料室明天起设独立档案柜,所有联署提案必须当日备案。”
散会后,我走出办公楼,天已擦黑。
风比前几日更软了些,但厂区深处的高炉仍在轰鸣,那是钢铁的心跳。
周五验收会上,军方代表带来一批新型穿甲弹壳样件,要求一周内完成加工适配性评估。
按惯例,这种任务该由技术科牵头,层层分解。
可苏晚晴站了起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发髻一丝不乱,声音冷静清晰:“建议交火种团队,按新规走联署流程。”
她递上一份立项书,六名八级工、两名工程师签名齐整,课题名称写着:
《薄壁弹壳装夹变形控制研究》
我接过,在首页批注“同意备案”,当场转交资料室归档。
赵副厂长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规则已立,程序合规,他拦不住。
当晚,车间灯火通明。
我们用自制的橡胶膨胀夹具替代传统卡盘,将装夹应力降低七成。
苏晚晴站在测量仪前记录数据,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如刀锋。
她忽然低声说:“你早知道他们会逼我们证明这制度有用。”
我摘下手套,擦了擦额角的汗。
“他们不怕干事的人。”我说,“怕的是——干事的人,有了名分。”
远处,配电房的指示灯忽明忽暗,像一只藏在暗处的眼睛,眨了一下。
第四天凌晨两点十七分,车间的恒温炉刚升到临界值。
示波器上的波形猛地一抖,像被谁狠狠掐住了喉咙。
监测仪发出短促的蜂鸣,紧接着,三号数控台“啪”地黑了屏。
我正盯着夹具在微张力下的回弹数据,抬头就看见苏晚晴从测量台前猛地站起,眉头拧成一线。
“电压不稳。”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锋划过铁皮,“再这样下去,热处理曲线全废。”
我大步走向配电柜,脚步踩在水泥地上砸出沉闷回响。
小崔紧跟着冲进来,脸色发白:“林工,电工班刚报上来说,主线路电压波动超过15%,持续十分钟了!这不是偶发——是有人动了闸!”
我心里咯噔一下。
火种工坊新规落地才四天,军方任务压得正紧,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断电?
巧合太多,就成了阴谋。
我直奔厂区东侧的老配电房。
门虚掩着,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
打开检修窗,主闸接口赫然塞着一根黄铜色的保险丝——不是厂里配发的高熔点合金,而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种杂牌货,标称耐流连额定值的一半都不到。
轻轻一碰,脆得像干枯的树枝。
果然是被人换了。
我站在黑暗里没动,手电光打在那根劣质保险丝上,像照见一条阴沟里的蛇。
赵副厂长那双冷眼在我脑海闪过,还有散会时他指尖无意识敲击膝盖的节奏——那是他算计人时的习惯。
但我不怒,反而笑了。
你想掐我的电?好啊。
我转身就走,边走边喊:“小崔!调三台移动稳压器,优先保障热处理区和精密测量室,五分钟后必须并网!”
“老倪!去家属区挨家挨户敲门,把退休的老电工全叫起来,组建应急保障组,轮班守配电房!”
“通知各班组,今晚所有夜班延后两小时交接,每人补一毛五的夜餐费,从创新基金走账。”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王师傅拄着拐追上来,喘着气问:“真不动手抓人?这可是破坏生产,能送公安局的!”
我摇头:“抓人是痛快,可痛快完呢?明天再来个阀门漏水、气压不足,咱们就得天天查内鬼。我要让他们知道——就算你们断我电源,我也能自己发电。”
命令传下去的速度比想象中还快。
天还没亮,三台嗡嗡作响的稳压器已架设到位,电缆像动脉一样延伸进车间;六位满头银发的老电工穿着旧工装坐在配电房外的小板凳上,烟袋锅子明明灭灭,活像一排守护火种的哨兵。
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机关科室,平时连夜班都不愿来的文书股小姑娘,提着保温桶送来热粥和棉手套;技术科的老刘甚至悄悄塞给我一副进口万用表:“别说是我的,不然赵主任该找我谈话了。”
冯老是早上六点到的。
他拄着拐站在车间门口,风卷起他花白的胡子,可那双眼亮得吓人。
他看着我们自搭的供电网络,又看看墙上挂着的实时电压监测图——红线平稳如织布机上的梭子。
“以前是你一个人扛活。”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机器的轰鸣,“现在是整座厂在给你搭台。”
我没说话,只觉胸口滚烫。
第七日汇报会,礼堂坐满了人。
没有幻灯片,没有总结报告。
我让十名参与试验的工人轮流上台——老倪讲怎么凭手感听出电机异响,小崔演示如何用废旧继电器改装信号延迟模块,王师傅拄着拐说他半夜冒雪来测炉温的事……每人三分钟,全是土话,却字字带汗。
最后,我拎出那个木箱。
打开时,油渍斑斑的测温纸条飘了出来,焊歪的夹具底座磕在桌角发出钝响,还有一张饭票背面写着:“今日失败三次,原因:夹紧力分布不均。”
全场静默。
军代表翻着那些皱巴巴的记录,手指停在一张涂改七次的应力分布草图上,久久未动。
良久,他抬头,目光如钉:
“如果现在让你带队搞下一代轻武器总成设计,你能接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缓缓环视台下——
苏晚晴举起手,动作干脆利落;冯老微微颔首,眼神笃定;七个车间负责人齐刷刷站起,像七根重新挺直的钢梁。
我这才开口,声音沉得如同锻锤落地:
“能。但我们不要一个人说了算的项目,要一个能让每个工人签名字的工程。”
散会后,周厂长追到走廊尽头,塞给我一封盖着红章的密函。
我低头看去,指尖不经意蜷紧。
信封右下角印着六个字:国防科工委绝密。
而远处,火种工坊的灯火依旧亮着,映在玻璃上,像一片不肯熄灭的星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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