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没有奖状的状元
铁线莲的新芽在窗台上蹭着玻璃,我正翻着机床维护日志,车间广播突然响了:"全体技术岗人员注意,今下午三点到大礼堂领"DF精英赛"通知。"笔杆子"啪"地砸在本子上,墨点晕开个小蘑菇——终南山的绝密调试要选人,这比赛来得比预料中急。
大礼堂的门一推开,氨气味混着人声涌出来。
青年组的小孙攥着通知直挠头:"笔试占七成?
全是理论公式?
咱天天跟扳手打交道,谁背得出材料应力系数表?"他旁边坐着的学徒工小张更惨,鼻尖沾着机油,正拿圆珠笔在通知背面画机械图打草稿,纸角被戳得全是洞。
林小川挤过来时,蓝布工装兜里鼓鼓囊囊——掏出来是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封皮写着"参赛人员统计"。"我问了二十三个报名的,能完整答完笔试的......"他喉结动了动,指甲掐进本子里,"就四个半。"最后那个"半"字轻得像叹息,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墙角蹲着个戴眼镜的小年轻,是上个月刚分来的大学生,正捧着本《机械原理》啃,嘴唇都咬出印子了。
比赛那天飘着细雪。
大礼堂舞台中央摆着实操设备,液压平台蒙着防尘布,像头沉睡的铁兽。
我站在评委席后排,听见身边几个外聘专家扯着嗓子说话:"现在的工人就知道闷头干活,理论基础太差。"其中戴金丝眼镜的老教授敲了敲桌上的考卷,"等会儿看笔试成绩就知道,到底谁有真本事。"
实操环节轮到林小川时,下面突然静了。
他从工具包里掏出个破木箱,掀开盖—竟是用废旧仪表改装的零件,电线缠得像团乱麻。"我做了个动态应力模拟器。"他抹了把额角的汗,螺丝刀在金属片上跳着舞,"传统压力测试得拆三次设备,现在......"扳手"咔"地拧紧最后颗螺丝,"二十分钟够不够?"
计时员刚喊"开始",他手里的表笔就贴上了测试点。
指针摆动的速度比我心跳还快,台下传来抽气声——那是朱卫东,他扒着前排椅子,眼睛瞪得溜圆,工装领口都扯开了。
二十分钟后,林小川直起腰时,后颈全是汗,可液压平台的压力分布图已经整整齐齐铺在桌上。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这......这方法倒是取巧。"
最终排名贴出来那天,大礼堂的暖气突然烧坏了。
我盯着公告栏上的"第六名",林小川的名字在"第一名"李学明(应届毕业生,笔试满分)下面压成个凹痕。
朱卫东的拳头"咚"地砸在墙上,脸红得像炉子里的炭:"选会背书的状元?
老子当年修苏联老机床时,书里可没写飞轮卡壳怎么拆!"他转身时带翻了长条凳,"哐当"声惊得后排的学徒工小红抹起了眼泪。
夜里十点,技术科的灯还亮着。
苏晚晴推门进来时,怀里抱着半人高的评分表,发梢沾着雪粒子。"你看。"她把表拍在桌上,手指戳着林小川的实操评分栏,"95分被改成78,老罗的伺服阀校准直接写"不规范操作,零分"。"她摸出个卡带机,按下播放键——画面里老罗闭着眼,手指在针阀上轻轻一旋,油滴成线却没溅出半滴。"这叫不规范?"她的声音在发抖,"他闭着眼都比那些书呆子拧得准!"
我盯着屏幕里老罗的手,那双手指节变形,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油,可此刻在镜头下却稳得像精密仪器。
1963年冬夜,就是这双手举着煤油灯,照我焊废铁车床;1970年大旱,也是这双手挖了半宿排水沟,保住车间里的电机。"明早我去总局。"我抽过张稿纸,笔尖在"建议"两个字上顿了顿,"得给这些手一条路。"
接下来的日子像上紧了发条。
我带着林小川整理了三十七份实操案例,从老罗的伺服阀校准到朱卫东的老机床修复,每份后面都贴着车间老师傅的签字。
同时,"故障应急支援小组"的调令陆续发到终南山——名义上是辅助,可我在调令备注栏写得清楚:"参与核心调试,详细记录操作细节。"
半年后接到终南山的电话时,我正蹲在车间看林小川教学徒工修液压泵。"林总,"电话那头是项目组的老张,声音压得低却带着笑,"您派来的九个人,现在都成了各小组的主心骨。
李学明那套理论公式,没您那些案例支撑,根本落不了地。"
年终总结会开在大礼堂。
总部领导拍着我肩膀时,投影屏上正放着终南山的调试画面——林小川在调伺服阀,老罗在测应力,朱卫东在修液压平台,背后的操作台上,摆着三十七份案例汇编。"你们西南厂啊,"领导笑着摇头,"没一个人拿大奖,可哪项攻关离得开你们的人?"
散会时天已经黑了。
我走到实训楼门口,看见老罗蹲在台阶上抽烟,火星子一明一灭。
林小川坐在他旁边,大腿上摊着本《机械原理》,正用红笔在公式旁边画液压图。"委屈吗?"小川轻声问。
老罗把烟头摁在雪里,咧嘴笑出白牙:"咱又不是考状元的料。
可你说,要是真有个"实干状元榜",该贴哪儿?"
林小川抬头望向二楼的公告栏,那里还空着,月光给他的侧脸镀了层银。"不用贴,"他摸着兜里的案例汇编,声音轻得像叹气,又像宣誓,"它早就在每个人手上。"
终南山的地下三层,我摸着墙上的管线走到实验室。
戴手套的技术员正在调示波器,听见脚步声回头——是林小川,工装左上口袋别着那支跟了他三年的破钢笔。
我掏出怀里的木盒,手绘电路图在灯光下泛着暖黄,图角歪歪扭扭写着:"交给真正看得懂的人。"
"这是终南山项目的核心电路。"我把图递给他,"记得当年你改装的应力模拟器吗?
原理跟这图是通的。"他接过图时,指腹蹭过我当年在废料堆里画的褶皱,眼睛亮得像星子。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实验室的玻璃上。
我望着他低头研究图纸的背影,听见远处传来机器的嗡鸣。
像1963年冬夜老罗举着的煤油灯,像1970年晚晴剪的五角星,像今天实训楼里学徒工们敲敲打打的声响——这些声音汇在一起,震得人心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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