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车床停了,人不能歇
探照灯调成弱光,照着我们拆下来的齿轮。
老罗蹲在地上画加热曲线,朱卫东演示马鬃滤网怎么编,林小川举着温度计喊“65℃!”,苏晚晴的铅笔在本子上飞,把我们的口头话记成“加热至65±5℃,搅拌三分钟停一分钟”。
结束时,有人在黑暗里喊:“下回再来,还叫我们吗?”
我抬头看天,星子亮得像淬过火的钢。
“不用叫。”我大声说,“只要机器响,我们就到。”
返程列车启动时,天刚蒙蒙亮。
车窗上蒙着层白雾,我哈了口气,擦出块小窗。
苏晚晴靠在椅背上打盹,笔记本摊在腿上,最后一页写着:“他们没有番号,却在千里之外同时醒来。”林小川蜷在角落,护目镜还架在额头上,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高粱饼。
朱卫东把马鬃绳绕成球,老罗靠在车窗上,蓝布手套搭在膝盖上,指缝里还沾着黑膏。
列车“哐当”一声过了道岔,我突然想起西南厂的防空洞。
此刻该是后半夜,值班的老周头该换班了吧?
说不定张师傅正守着那盏灯,照着《呼吸节拍表》修老示波器,嘴里哼着“锤子轻轻敲,油滴慢慢跑”。
厂区广播该响了,平时这时候播《东方红》,可昨晚陈主任说要录段“启明号”的运转声——现在说不定正放呢,“嗡嗡”的,像心跳。
苏晚晴突然动了动,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
我弯腰去捡,瞥见她最后一行字被蹭花了,只余下“机器”两个字,墨迹晕开,像滴机油。
列车越开越快,窗外的戈壁滩往后退。
我摸出兜里的搪瓷缸,缸底的“红星机械”在晨光里闪了闪。
该给防空洞的墙上再刻行字了,刻什么呢?
“锅在哪儿,火就在哪儿。”我听见自己说。
苏晚晴迷迷糊糊睁开眼,嘴角还沾着饼渣:“啥?”
我笑了笑,没说话。
列车的轰鸣声里,我听见远处传来模糊的广播声,不是歌,是“嗡嗡”的机械运转声,平稳有力,一下,两下,像谁的心跳。
列车摇晃得厉害,玻璃窗结着层薄霜,林小川的笔记本被颠得直往下滑。
我伸手替他按住封皮,见他正盯着西北基地那页,铅笔字洇着水痕——是他在雷达站蹲了三天,拿冻红的手指记的润滑点分布图。
"师父,"他突然抬头,睫毛上还沾着没化尽的雪粒,"咱们这次救的是雷达,可全国还有多少"饿着"的机器?
它们等不起五天运输。"
我没接话,从帆布包里摸出张皱巴巴的草图。
这是我跑遍七个协作点时,在火车上拿烟盒纸拼的全国三线厂分布,边角还沾着机油印。
摊开在行李架上,铅笔尖戳在十几个红点上,全是近半月通信中断或任务延误的单位。"不是我们跑得不够快,"我压着草图,指节抵在四川到甘肃那段弯弯曲曲的铁路线上,"是路太长。"
林小川凑近看,喉结动了动:"那...咱们能不能让机器自己"吃"上?"
汽笛一声长鸣,打断了他的话。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枝桠在暮色里像张开的手。
这双手得学会自己找粮食——这念头在检测场听陈司长说"民企协作案例"时就冒出来了,此刻在摇晃的车厢里发了芽。
回到西南厂已是深夜,防空洞的灯泡晃着昏黄的光。
苏晚晴的蓝布工装还沾着检测场的机油,她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老林,你说的预防性维护包,我得先泼盆冷水。"
"说。"我搓了搓冻僵的手。
"没有标准原料来源,"她翻开《协作生产控制手册》,指尖敲着"动植物油提纯标准"那页,"东北用大豆油,川南用菜籽油,黔北可能只有羊油——发下去的工具包要是出了偏差,机器抱死算谁的?"
我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玻璃罐,里面凝着半透明的膏体,是从西北带回来的羊尾油混合物:"所以不发成品,发"配方+检测法"。
让他们用自己的材料,调出符合特性的替代品。"
苏晚晴凑近看,睫毛在玻璃罐上投下影子:"关键不是成分?"
"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加、加多少、怎么判废。"我敲了敲罐身,"就像咱们当年在废料组,没有万用表,靠听电机声音辨电流;没有分度头,拿算盘打角度——土办法得讲科学。"
朱卫东突然拍了下桌子,铁腕子震得搪瓷缸跳起来:"我带队去川南试点!
就去李师傅那个小修理站,他们那台老铣床最挑嘴,正好试试。"他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旧烫伤的疤,"咱不带成套设备,就带三件套:铜丝筛网、玻璃量杯、粘度比对卡——用胶水调不同浓度印的,成本两毛五。"
试点那天飘着毛毛雨。
李师傅蹲在铣床边,白头发沾着水珠,抱着胳膊看朱卫东摆弄量杯:"小朱啊,你们这连秤都没有,凭啥信它准?"
朱卫东也不说话,从工具箱里掏出两个玻璃管,一个装新配的润滑脂,一个装旧脂。
他把木板斜靠在工具箱上,在两人中间一放:"您老计时。"
油滴滑落的声音比雨声还轻。
新脂滴在木板上,像颗透亮的琥珀,滑到底用了七秒;旧脂黏糊糊的,滚到一半就卡住了。"手册上标新脂七秒,旧脂超过十秒该换。"朱卫东抹了把脸上的雨,"误差半秒。"
李师傅凑过去,用指甲挑了点新脂捻了捻。
他的手裂着口子,指甲缝里全是铁屑,这动作我在废料组见过成百次——老工人验材料,比仪器还准。"软硬度对,"他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原来土办法也能讲科学。"
可科学这东西,总爱挑刺。
试点成功第三天,电报机"滴滴答答"响得人心慌。
"川北协作点反馈,按手册调配的润滑剂,把铣床主轴抱死了。"苏晚晴捏着电报,指节发白。
我接过电报,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过——"动物油含碱,湿度大未补偿"。"别急,"我拍了拍她手背,"要样品和操作记录。"
实验室的台灯亮了整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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