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风雪来人
冬日的讲律院静得出奇。
连日风雪未歇,讲堂外的青砖上早已结了一层冰,像谁的心事在夜里结了霜。
那日放榜时的喧嚣已然消退,像是谁也不愿提起,那意料之外的落败。
那些榜末的面孔,踉跄离席的背影,此刻都隐没于雪后沉沉的天光中,像是从未出现;而榜上有名的人,也未必比他们轻松多少。
因为——更难的,才刚刚开始。
沈蕙笙立于廊下,裹着雪白裘衣,廊柱沉红,映得她神情静定。
堂前那只铜匣正安静置于阶上,沉沉一方,仿佛也带了三分寒意。
今日是抽签之日。
断案之试,才是真正的分水岭。
据传,各地县署早已筛出未解积案,只待讲律院分派弟子协审,按律实断。
这一步,无卷可背、无书可读。
唯有直面,真实的生与死、利与害、法与情。
讲席踏雪而来,宽袖掠过阶前寒光,众人纷纷随他入了讲堂。
他将铜匣打开,内中是数十枚竹签,皆覆以白纸封头,只露一角编号。
“诸位——”讲席目光扫过众人:“此番断案试,将按律试名次依序抽签,协审断议。”
说罢,他合上匣盖,掌中轻轻一转,竹签撞击,发出一连串清脆如雪碎之声。
“第一名——沈蕙笙。”
他开口唤出名字的刹那,堂中一静,所有目光皆齐齐落在那唯一的女子身上。
她的眉眼沉定,无人可见,她眼底那深藏着的暗流涌动。
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这一抽。
看她究竟是不是那么幸运,看她在榜首之后是继续高走,还是就此跌落。
她向前一步,低头,伸手入匣。
竹签如林,指尖拂过的刹那,冷意也似从铜匣深处渗入掌心。
她缓缓收紧指骨,握住其中一签。
那动作极轻,却像将众人的喉咙一并握住。
片刻,她抽出一签,双手奉上。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举止冷静,目光却紧紧盯着讲席接过那支竹签的瞬间。
只听“刷”地一声,白纸封头被揭开。
讲席低头看了一眼,目光略顿,复又抬起,朗声宣道:“陈氏宗族争产案!”
下一瞬,所有人——包括沈蕙笙,皆是眼皮一跳。
——这,是公认最难的一案。
案涉江南望族陈氏,族脉绵延,家产丰厚,原家主陈文福年届中年,却在一次外出途中突遭意外,家中只余哑妾秦氏与年幼独子。
陈氏宗族以“秦氏非正,不得继承”为由,欲夺家主之子继承资格,另立旁支承嗣。
然诸支系表面循礼,实则各怀鬼胎,因家产分配久议不决,积怨深重,互不相让。
县署几次推审皆无定论,百姓皆叹:“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案遂被钉在断案试的难题之首。
而如今,它落在了沈蕙笙手里。
还是她——最不喜欢的民案。
这是几个意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她的心都凉了半截。
还好,今天穿得厚。
她退至一隅,没走,她不甘心,将接下来的签也听了一些。
“云阳县田契诈伪案”——她会。
“孙家三子醉酒伤人案”——她也会。
“叶村恶邻盗牛案”——太简单了,她甚至能一眼看出证据链漏洞。
“……”沈蕙笙沉默了,为什么——要让她一个刑律抽中民案?!
家主已死、哑妾无言、幼童无知、宗族压人。
家法、人情、财产、血脉……桩桩件件,皆披着礼的皮,却藏着利的心。
她还真是……不可谓不“幸运”。
可她知道,她再不愿,也只能接着这一场风雪,走下去。
她别无选择。
—
石沽镇,江南一隅的辖镇,离临安不远,陈氏祖宅便坐落于此。
但这里的天,比临安更冷些。
雨夹雪落了一夜,街头巷尾一片湿寒,枝头覆雪,结了晶亮的冰花,偶尔一阵风过,还会簌簌落下。
街上行人寥寥,冬雪压在枝头,凝结成了晶莹的冰花。
沈蕙笙撑了把桐油纸伞,脚步不紧不慢,一路踏着雪痕走到县署门前。
县署门匾已旧,门口的衙役正往火盆里添炭,见她一身风尘仆仆,又是女子,抬眼扫了一眼,便道:“讲律院来的?陈氏宗案是吧?”
她微一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那人随手甩来一本族谱副本,语气散漫:“族人今日就在宗祠议事,你若想问案情,自个抓紧去罢,县丞今日有事,没空见你。”
说罢,他又缩回火盆前,满眼只有那团炭火,仿佛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沈蕙笙拾起地上的族谱副本,手指一顿。
好吧。
她原本以为自己初来乍到,会被试探,被盘问,甚至被轻视——哪怕刁难都在预期之内。
却没想到,自己竟连被轻视的资格都没有。
没人为难她,也没人搭理她。
像是多看她一眼,都是在浪费时间。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族谱副本,纸张已略皱,边角泛黄,墨迹淡旧,看得出被翻过多次。
但问题是——翻了这么多遍,案子却仍未翻出个结果来。
到底是律理难明,还是人情难断?
沈蕙笙收起族谱,转身出了县署。
宗祠,她还是要去的。
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她信这句话,从前如此,现在亦然。
陈氏宗祠位于镇南,背靠祖宅而建,朱红门楼,高檐飞角,沈蕙笙撑伞行至祠前,雨雪落在伞面上,簌簌作响。
她没想到——这么冷的天,祠堂内竟颇是热闹。
此刻内堂里早已人潮攒动,族中耆老拄杖端坐在太师椅上,银发苍苍;年轻子孙垂手肃立,不发一语。
堂外更是聚着不少邻人,都在踮脚张望,交头接耳的私语声将祠堂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见她走来,注意到她腰间的“讲律院”腰牌,低声道:“听说今天讲律院要派人来,怎么是个女的?”
“一个女娃娃也敢来管宗族家务事?”有人话音不高,却不偏不倚落入她耳中,像是刻意说给她听的。
沈蕙笙没应声,只低头收了伞,轻抖伞面雪水,举步缓入。
身后议论未歇,她却仿若未闻,只静静望着这座供奉先祖的堂宇,目光沉静,神情无波。
她知道——真正的风雪,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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