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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法不责众


此刻的陈氏祠堂,仿佛罩上了一层沉沉的幕布。

堂中人声杂沓,纷纷扰扰,唯独沈蕙笙静立于正中,身姿挺拔,神色冷静如霜。

她仿若一泓不染尘埃的清泉,于浊流中自持澄澈,沉静得令人不敢逼视。

先祖神龛高踞俯瞰,檀香缭绕如缕,墙上烛火摇曳,一众陈氏族人列席如林,目光森严如壁。

可谁也未曾想到,搅动风云的,不是陈氏族人,也非公门高官,而是外姓女子。

大家都在看,看那无声女子如何发声。

片刻后,秦氏缓缓将棉帕从耳后移开。

——一抹黯红,悄然浮现。

并非鲜艳张扬,而是沉沉的一点,如朱砂老墨般融入肌肤,静静嵌于耳后骨凹之间,仿佛沉睡多年,今朝才得以醒来。

一片惊呼。

男童不明所以,却伸出小手,怯怯摸了摸哑妾发后那一点,仿佛终于摸到了某种藏得极深的秘密。

秦氏低头看着他,目光温软如水。

——那一眼,如水波无声,荡漾出无尽的忍耐与慈爱,也似是一位母亲,对命运抗争至此的最后抚慰。

孟承安走近两步,仔细察看,面色微凝,沉声开口:“色深不散,略泛金黄——确为官改籍印。”

他转身面向堂中,语气转厉:“秦氏,已脱贱籍。”

沈蕙笙却未显半分自得,她冷目徐徐扫过堂中众人,目光如利刃,在那些一度大声叫嚣的轻蔑脸上一一停驻。

她看着他们,仿佛在等——等他们再辩一字、再行一诈。

可无人敢发声。

堂中一片死寂,她分明听见有什么在那片沉默中轰然倒塌。

不是木柱、不是屋瓦,而是那些人心中高筑的傲慢与成见,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血脉秩序”,在她据理力争之下,如沙塔倾颓,应声而碎。

她忽而嫣然一笑,笑得恬然温婉,竟像寻常无虑的闺门女子。

“诸位方才言之凿凿,如此激昂,竟无一人记得,那孩子……数年前便入了学馆?”

她语气清缓,声线柔和,然堂中众人却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

——这笑意越是柔和,话锋便越显锋利。

她微微一顿,继而道:“依律,凡入学童子,皆需查核父母籍贯。若母为贱籍,学馆岂能容?只怕连学籍表册中,早用白纸黑字写明——秦氏,为良。”

随后,她看向陈启元,眉眼含笑,似真心请教:“不知陈大人,以为我说得对吗?”

陈启元脸上血色倏然涌起,又迅速退去。

他一噎,喉头微动,嗓音却发涩:“……沈协审所言,确是有理。”

“有理?”

沈蕙笙挑眉,唇角的笑意缓缓收敛,声音微冷:“方才众人信誓旦旦,说什么‘不清不楚、无凭无据’,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眼神如炬,直视前排几名年长族老:“那我便要问了,那时入学核籍,应有族中主事代为签押。今日却又扭头推说‘不知’。”

她微微向前半步,语声更沉:“——是当真不知,还是装傻?”

又是一片死寂。

良久,一名满头银发的族老忽地冷哼一声:“你一个外姓女子,怎敢在祠堂之上呵斥族中长辈,当真目无尊长,忤逆不孝!”

“尊长二字,先是‘尊’,再是‘长’,若无可敬之德,怎配他人尊重?”

她微笑着看着那族老,平静道:“为老不尊,仗势欺人,便是年岁再高,也不过是倚老卖老罢了。”

她话音落下,隐隐有些年轻族人低头不语。

“你——”

“够了。”

就在堂中气氛一触即发之际,陈启元轻咳一声,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语气调和:“沈协审所言,固然合乎律例。但宗族家务,向来千丝万缕,不可一概而论。”

“今日之案,契书真伪已明,秦氏身份亦已验正,公道自在人心。至于昔日族中谁曾失察、谁负有责,若一一深究,牵连极广,恐伤和气。”

他环视众人,神情沉稳:“况且列位族老平日操持家务,自有辛劳,未必存心遮掩。人非圣贤,疏忽在所难免。”

“这般情形,便是律法之下,也自有权衡。”他顿了顿,缓缓吐出四字。

“——法不责众。”

堂中众人闻言,神色缓和,纷纷点头称是,仿佛那四字不仅卸下了罪责,更替所有错谬披上了一层“人情”的外衣。

“皆各退一步,还陈家一片安和,如何?”陈启元温声补上一句,似在劝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收场意味。

沈蕙笙静静望着他,眼底不见波澜,只余沉寂。

原来在这间气氛凝重的祠堂中,当篡改族谱、伪造文书、剥夺一妇一子的身份权利都被一一揭开时,众人最先抓紧的,不是公义律法,而是“和气”与“权衡”。

原来所谓“法不责众”,从来都不是为了宽仁施恩,而是为了替合谋者保全颜面,替强势者掩盖过失。

法可以责一人、责两人,竟不能责众。

当众人合而为一时,律法也只能让步。

而真正被排除在公道之外的,永远是那些最弱小、最沉默、最不被允许发声的人——就像秦氏,就像那个险些被打入贱籍的孩子。

他们的存在,从未被真正承认过。

沈蕙笙没有再说一句,可她站在那里,便足以将整个堂上的虚伪与荒谬照得分明。

“陈氏宗族争产案”,最后以男童血脉恢复正统,以嫡子身份继承亡父陈文福家产告终。

秦氏依旧为妾留在族谱,仍得以抚育嫡子,安居原宅,一母一子,终于得偿公道。

而沈蕙笙,也凭此一案赢得众人首肯。

自此,她以双甲之绩,正式列名律席,再不为旁听之身。

那日放榜时,沈蕙笙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转身朝讲律院门口走去。

秦氏带着男童侯在门口,陈平远远站在两人身后,见她出来,便拱手含笑:“沈协审,不,该叫你沈讲事了,贺你登科。”

男童仰头望着她,拉住她的手,晃了晃:“姐姐帮我们回家,姐姐好厉害!最喜欢姐姐了!”

沈蕙笙怔了一瞬,低头看他,轻轻弯了弯唇角。

男童歪了歪头,又眨巴着眼睛看了看秦氏,一脸天真地问道:“咦?刚才那位哥哥呢?他看见你就走了,是不是也——”

秦氏一惊,忙轻轻捂住他的嘴,红了脸。

沈蕙笙怔了怔,目光掠过那空空的街口。

风过瓦檐,扬起细碎雪花。

可她知——那里曾有人站过。

也曾一言不语,看着她走上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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