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仅此而已
沈蕙笙看着太后,怔了一瞬。
她未曾想到太后竟如此直接,心头一紧,却也不再迟疑,将今日在御医署查得的情形一一禀报。
她言语克制,不添半分揣测,只将“入库即支出”“批作特赐”“库存不足”等情状据实陈述。
末了,她顿了顿,才话锋一转道:“弟子在复勘宫婢案时……”
不料太后径直打断:“宫婢案?”
她眉心一沉,像是不解沈蕙笙从药材一事突然跑题,语气中透出几分森冷。
沈蕙笙被太后这一声厉声发问震得心头发颤,心道太后还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不容人半点游移含糊。
此刻她心念电转,若不立刻解释清楚,只怕下一瞬恐怕便要被斥逐殿外。
她马上答话道:“启禀太后,正是。弟子在翻阅簿册时,忽而想起复勘宫婢案时偶然见得的一张药方。药方所用之物,多为麝香与朱砂。弟子因不通医理,故而也不敢妄断,特意虚心请教过御医,方知此方并非正经药方,而极可能为一剂慢性毒方。”
太后神色未动,只是轻轻将茶盏放下,冷不丁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沈蕙笙又是一怔,她有些疑惑,不是太后将她钦点入宫的吗?怎么会不知道她叫什么?
但她还是立刻答道:“弟子……沈蕙笙。”
太后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半晌才缓缓开口:“继续说。”
沈蕙笙这时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弟子见簿册中一些寻常药材总显示库存不足,而像麝香朱砂这样的少用物却屡屡批出,心中隐隐有些担心……”
太后眼底似笑非笑:“哦?麝香与朱砂,你担心什么?”
沈蕙笙沉默片刻,才斟酌开口:“弟子担心,这二物若不小心落入不怀好意之人手中,恐被制成毒物害人。”
她说完小心看了太后一眼,随即俯身叩首道:“太后,弟子斗胆进言,宫中经费或可酌减此二物支出,多添至附子、麻黄等寻常药材,以应时下风寒之需。”
她自觉此言并未言明有人作恶,更未直指何人,只是顺势以“支出失衡”为名,将忧虑托在药材上,同时暗暗引太后翻看那几本簿册自行判断。
这样既不逾越受命问律的见习讲事身份,也能将一个猜疑的种子埋入太后心上。
然而太后听完,却意外的平静,就连方才的那抹威压也消散不见。
她只是轻抿了一口茶,神色淡漠道:“嗯,本宫知道了。”
仅此而已。
沈蕙笙这次是彻底愣住了。
太后怎么会连一句追问也没有?知道了,又是什么意思?
她心头顿时一阵恍惚,仿佛她方才费尽心机推演、斟酌的每一个字句,都被这轻描淡写的回应轻易抹平。
她忍不住去揣测——是太后真的不以为意,还是这背后另有深意?
抑或,她方才的言语,在太后眼里根本不值一哂?
太后抬眸看她:“沈律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蕙笙一时竟无话可说,可她又分明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她挺直背脊,再度请命道:“启禀太后,《刑统》有明文:‘存疑的案件不得草结。’弟子查得药材支出不实,又思及宫婢案旧疑,恐有牵连。为守律条,弟子恳请太后准许复核。”
太后示意宫婢换上新茶,目光落回沈蕙笙身上,缓缓道:“你身为律席,当守公正,不偏不倚,至于查案,却非你职责。此事,内廷自会有人去查。”
沈蕙笙闻言忽觉胸口一轻,却也像被雾气笼住,看不清太后的真正心思。
“自会有人去查”——这句话到底是允诺,还是敷衍?
她无法判断。
可她也别无选择。
她只好低头应声:“谨遵太后谕旨。”
太后垂眸抿茶,似已无意再言,只淡声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辛苦了一日,退下吧。”
沈蕙笙闻言,自也识趣不再多言,缓缓退身而出。
她不敢回望,只稳住呼吸,低垂着眼,循着廊下宫灯的光影,脚步轻快而不失恭谨地退出了乾宁宫。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冷意,她这才觉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而她身后的乾宁宫依旧灯火辉煌,殿内,氤氲的茶香与暖气蒸腾,静谧安然,仿佛与宫外夜风的森冷是两个世界。
太后将茶盏放下,指尖在盏沿轻轻摩挲,不急不缓地开口:“你怎么看?”
话音方落,金屏后传来衣袂轻响,一道清峻修长的身影走出。
那身影在烛火映照下愈发清晰,他步伐沉稳,不疾不徐地绕过金屏。
虽年纪尚轻,却已隐隐透出几分不容忽视的威势,眉宇间的冷峻,竟与开国皇帝的画像有七八分相似。
萧子行神色未动,平静道:“回皇祖母,孙儿以为,此女敢据律条言而不逾矩,胆识可嘉。至于她所言真假,还需旁证,不可轻信,却也不该全然置之。”
太后微微抬眸,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才笑道:“行儿,你看人一向极准,沈蕙笙,本宫且先记下了。”
萧子行眸色微沉,唇线抿直,只是微微颔首,像是认可,却又补了一句:“不过一番言辞,还不足以定性。孙儿请皇祖母暂且按下,由孙儿再设试验,若她真守得住律条,方堪重用。”
“你这性子,倒是比你皇祖父年轻时更谨慎。”说到这里,她慢慢抬手,合上案前的茶盏,走到萧子行身边。
萧子行见她起身,立刻伸手半扶,神色恭谨,却因熟稔而少了几分宫中常见的拘谨。
太后声音一改凌厉,转而低柔道:“方才桌上那道鹿筋,你素来爱吃,可曾多夹几口?别又只顾着陪我说话,自己饿着了。”
萧子行低眉答道:“孙子吃了几口,已足够。”
太后盯着他,似嗔似怜,叹道:“够什么够?你为人总是如此,总说够了,叫我看着心疼。你母后不在,本宫若不逼着你多吃几口,只怕你连身子骨都要亏了。”
说罢,她伸手替他拂了拂衣襟,语气里夹着不容拒绝的宠溺:“记住,你是要撑起天下的人,气度要稳,身体更要稳。别总把心思放在家国大事上,把自己饿坏了。”
萧子行眉眼一敛,声音压得很轻:“孙儿记下了。”
——这一刻,乾宁宫的威严仿佛都隐去了,剩下的只是祖孙间才有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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