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光影浮尘

沈蕙笙坐在案前，那纸被拒的文书静静摊在她眼前，红印刺眼。

炉火早已熄灭，炭灰一点点冷下去，屋中只余一盏残灯。

她看着看着，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淡到几乎听不出情绪。

她原以为，只要理清律条、陈明事理，总能让人听见。

可如今才懂得，在这座城里，真理若无权势庇护，连声音都算奢侈。

她心里浮起一个念头——

去见太子。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也最危险的念头。

萧子行是在这京城里，第一个看见她的字的人，也是第一个，听见她声音的人。

一桩小小的宫婢投井案，他亲批重讲，又令复勘，不管他有何深意，可他终究是愿意低头看她一眼的人。

在这座人人都向上仰望的城里，那一眼，已是她所能求得的全部。

以至于此刻，当她再被逼至绝境时，心底第一个浮起的，仍是他。

可这念头才生出，便被理智冷冷压了下去。

她无凭无证；她只是个见习讲事；那道文书尚未出院门，就被拒了回来。

何况御医署属内廷，案牵贵妃，刑部已奉命接手，太后且不置可否，她此时强行插手，便有越俎代庖之嫌。

更何况，她拿什么去说服他？

凭一面之缘？几句推测？还是一份都不在手边的药方？

沈蕙笙越坐愈发觉得遍体发冷，仿佛屋内那盏孤灯，也随着她的思绪一点点暗下去。

她不是想不到，这个案子最终会怎么结束。

在现代时，她就见过太多这样的事——那些一度引发社会轰动的案子，最后多以“调查已毕”封了口，无论公众质疑声有多大，证据有多昭然，定论却始终未改。

她记得那些新闻底下的留言，有人愤怒，有人失望，更多是被禁言，时间一久，那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就会被新的舆论浪潮冲淡。

最后——无声无息，无疾而终。

更让她冷到骨子的是，当她从旁观者变成局中人时，才真正体会到那种极其现实的恐惧。

她怕，若她再查下去，终有一日，会像阿棠那样，以另一种“沉默”的方式被人抹去——成为第二个“投井”的人。

没人不怕死。

她也怕。

怕那夜半的脚步声，怕被人推入井口前的一瞬惊惧，怕她写下的字、查过的理、想要说出的真相，统统化为灰尘，被抹平、被封口，再无人记得她曾存在。

她想，她如今孤身在外，无亲无靠，既无权势也无背景，正是下手最容易、最干净利落的对象。

一个小小的见习讲事，消失了，也不过是讲律院里少了一个名字，应该除了他，无人会在意吧。

她怔怔地坐了很久，脑海里浮现了他的身影。

如果是他，会怎么做呢？

她想写信问他，却又怕京中的漩涡将他也卷了进来。

其实，当她想到他名字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简知衡，他一向无争——不与人辩，也不与势斗，只是在该写的时候写，该说的时候说，用最恰到好处的方式，做最恰如其分的事。

那种平静的力量，不动声色的姿态，并非没有锋芒，只不过像深水之下的暗流，缓慢、坚定，却足以改变方向。

沈蕙笙怔怔地看着案上那枚残烛，烛泪凝成一线，沿着铜座缓缓垂落，那一点微光在风里摇曳不定，却始终没有熄。

“不能灭。”她赶紧伸手护住那一点微光，随即起身取过新烛，点燃，再将两烛并在一处。

烛焰顿时亮了几分，光影铺开，照亮案前的纸笔，也映在她眼底。

——倘若她的光尚不足以照彻四方，那便先照亮脚下。

她凝视着那双被光映亮的手，缓缓对自己说道：“一步，一步，走。”

那一夜，她没有再去写案情，也不再去辩理，只是一笔一划，拟下一份新的条列——《宫内验案流程条列》。

案前的烛火微微跳动，光影浮沉，她的笔却稳如静水。

上陈讲律院与刑部、内廷互存底案、指定监签人、明确死亡记录保存年限……

这些条文，不言玥贵妃，不指御医署，却每一笔都落在律制的空隙之上。

沈蕙笙知道，她此刻写下的，并不能救阿棠，也不能撼动那宫墙深处的权势与黑暗。

可若律条真能长久存世，那么在未来的某一天——

也许会有像简知衡一样的人，循着她今日留下的痕迹，重新拾起那些无名的死、沉冤的案，为他们立下一条可问之理。

她停笔时，烛火正明，光落在她指尖上，像一柄微光之笔，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撬动沉疴旧制。

她抬头望向窗外，月光渐低，仿佛也倦了这长夜，缓缓沉入宫墙之外的薄雾。

在她看不见的宫墙深处，一位低阶宫婢正蜷在偏殿角落里，怀中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和一本陈旧的小册子。

她的腰间挂着昭华宫的腰牌，铜环磨得发旧，细竹牌上的字早被岁月蚀去，在昏暗的光里几乎难辨。

她的泪珠一滴滴砸在灰白的纸面上，墨痕被晕得支离破碎，只余寥寥几行尚能辨认——

“……奴本无名，亦无依。然御医署之事，实不可不说——许多娘娘并无病，却被日日开方，轻病转重病，若要保命，需得先留下买命钱……若我未归，必有隐情，将此信公诸于世。”

秀英抖着手，将信纸凑近烛火，唇间呢喃：“阿棠……别怪我，我还想活。”

她点燃烛芯，火光一跳，映出她泪痕交错的脸。

那纸页方一触焰，便立刻卷曲、焦黑，墨字化作灰尘，越过宫墙，飞向苍茫天空。

天终于亮了，天光依旧普照京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亮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沈蕙笙抱着她誊清的文稿，正踏上通往讲律院中枢的长阶。

风从皇城的高墙间掠过，带着微不可闻的灰屑，在空中散开，落在她的衣袖上，在金光下细碎闪耀。

她以为那只是晨光中的浮尘，轻轻拂去，继续前行。

她走得极稳，步步向前，而身后，那些随风散尽的灰烬，再无人知其名。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194/11111061.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