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纸没烧,可字褪了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京中已乱成一片。
东市口、西坊门、南桥头——但凡人多的地方,一夜之间贴满了泛黄斑驳的告示。
纸面潮湿,墨迹晕染,字不成形,却依稀可辨几个触目惊心的词:“废帝自立”“擅改祖制”“矫诏干政”。
更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跪在宫门前,老泪纵横,嘶声哭诉:“我亲眼所见!昨夜三更,昭宁长公主亲焚先帝遗诏于天镜阁下,火光冲天,灰烬随风飘入太液池!”
百姓围拢,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起。
“她一个女子,监国理政也就罢了,竟敢毁诏篡权?”
“可不是?先前说什么《试吏法》《安民诏》,如今看来,全是为夺位铺路啊。”
“那她还算什么长公主?分明是……伪君。”
流言像野火燎原,烧得人心惶惶。
大理寺少卿沈知白一早便带人赶赴各处查证,指尖抚过一张残纸边缘,眉头骤然紧锁。
这不是寻常草纸。
质地绵韧,隐有暗纹,是宫中御用“云龙笺”,专供诏书誊录之用。
而更诡异的是,墨色并非自然褪败,而是被人以特殊药水浸泡过——表面字迹被刻意模糊,仿佛岁月侵蚀,实则藏着人为痕迹。
“有人用旧档残页伪造‘伪诏’。”沈知白声音冷沉,“手法极巧,若非墨线断裂处呈波浪状回旋,几乎看不出涂抹痕迹。”
他立刻赶往天镜阁。
谢梦菜正立于窗前,手中握着一方锦帕,轻轻擦拭一块青铜罗盘。
阳光斜照进来,映得她侧脸清冷如玉。
听完禀报,她并未动怒,也未惊慌,只是淡淡道:“所以,他们终于动手了。”
“为何不辩?”沈知白忍不住问,“只需出示当日《安民诏》原件,便可澄清一切。”
“澄清?”她抬眸一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一张嘴能翻出千层浪,十张嘴也压不住一句‘你们当然这么说’。”
她缓步走到案前,提笔写下四个字:墨隐字现。
随即召来裴砚之。
这位太常寺博士向来寡言,只捧着一本残旧古卷低头研读。
听罢吩咐,他翻开《地脉志》第七卷,指尖停在一页虫蛀斑驳的纸页上——“墨隐术:取识心灰混合鹿角胶,调为无色之液,书于纸上,遇露则显,逢火则匿。”
“就用这个。”谢梦菜轻声道,“把真相还给风雨。”
当夜,柳五郎率几名亲信悄然出动。
他们避开巡街禁军,潜行于城南巷陌,将特制药水均匀涂抹在所有“伪诏”表面。
药液透明无痕,干后如常,唯有夜深露重时,方见玄机。
子时三刻,细雨初降。
湿气弥漫街头,那些原本写着“废帝自立”的残纸,竟在幽微雨光中缓缓变化——模糊的墨迹开始逆转,旧字消退,新文浮现:
民可举吏,渠由众管。
八个端正楷书,赫然是《安民诏》原文!
不仅如此,纸角一处本已被霉斑掩盖的角落,随着湿度升高,渐渐浮现出一抹金丝勾勒的龙纹暗印——确为宫中御纸无疑。
翌日清晨,赶集的农夫最先发现异状。
“咦?这墙上的字……怎么变了?”
人群迅速聚拢。
有人揉眼再看,颤声道:“昨天明明写的是‘长公主篡位’,今儿怎成了‘民可举吏’?莫不是鬼神显灵?”
“哪有什么鬼神!”一位识字的老塾师拄杖上前,仔细端详后猛地抬头,“这是有人故意褪墨造假!若真要篡改诏书,何不换张新纸重写?偏要用宫中废档,费尽心思泡药褪色——这不是贼喊捉贼是什么?”
议论声陡然转向。
“原来是我们被蒙了眼!”
“是哪个黑心肠的东西,在拿咱们当枪使?”
风向悄然逆转,而风暴中心的天镜阁内,却静得如同深潭。
谢梦菜倚坐灯下,听着李长风低声回报:“查到了。三日前,有个小黄门从内廷领走一批作废档案,名义是送工部造纸浆。经查,那小黄门半月前收了一笔不明银钱,现已招认,是孙景行旧仆所贿。”
她指尖轻叩桌面,一声,又一声。
程临序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玄甲未解,肩头还带着边关带回的寒霜。
他望着她,低声道:“你要治罪?”
她摇头。
目光投向窗外渐亮的天光,以及远处人群骚动的方向。
“不。”她声音很轻,却像铁钉入石,“我要让他们……再也看不见谎话。”
火盆里的残页蜷曲着,在热浪中翻卷成灰。
墨迹在高温下扭曲、断裂,像一只只垂死挣扎的眼睛,最终归于漆黑。
谢梦菜静静站着,一袭素色深衣衬得她身形清瘦,却挺得笔直如松。
她没有看那些灰烬,仿佛那不是足以动摇朝纲的“伪诏”,不过是一堆废纸。
程临序站在她身后,玄甲未卸,靴底还沾着边关冻土的碎雪。
他递上一封边报,指尖微凉:“北境七镇联名,请铸‘新政碑’。”声音低沉,却如铁石相击,“愿以战功换识字学堂。”
她接过信,只扫一眼,唇角便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目光落回火焰——那曾被药水涂抹、被风雨洗刷、被千万人唾骂指摘的墨痕,此刻正一寸寸化为乌有。
“他们总以为,毁掉字,就能改掉人心。”她轻声道,语气温柔,却字字如钉,“可有些话,烧不掉,洗不净,越压……越亮。”
风从殿外灌入,吹得火苗猛地一颤。
一道暗红光影掠过她的侧脸,映出眼底深藏的锋芒。
程临序望着她,良久,才低声开口:“就像你当年那封婚契。”他顿了顿,喉结微动,“纸虽焚了,我却记了一辈子。”
两人之间静得能听见火星爆裂的轻响。
三日后,大理寺少卿沈知白奉命将整套“褪色—显影”之法绘制成册。
图册工笔细描,从药水调配、纸张辨识到湿气催化,步步详实,题曰《辨伪录》。
百册连夜抄印,随驿马发往各州县,附谕一道:“凡涉官文告示,百姓若疑其伪,可依此法验之。”
与此同时,太学东庑辟出“墨阵堂”。
裴砚之立于案前,面无表情地取出两张泛黄纸页,一左一右置于檀木几上。
“此为其一,乃旧党所造‘伪诏’残片;其二,宫中《安民诏》真本原件。”他声音冷淡,如诵经文,“今同施‘识心露’,诸君自观。”
药水刷上,寂静如死。
片刻后,左侧纸面墨迹缓缓退散,旧字消隐,新文浮现——正是“民可举吏,渠由众管”。
右侧那张,纹丝未动。墨色沉稳,龙纹暗印清晰可见。
满堂士子哗然欲言,又硬生生咽下。
有人跪坐良久,忽而伏案叩首:“臣……错信流言。”
百姓围观者更是激动难抑,纷纷高呼:“原是有人骗我们睁眼说瞎话!”
舆论如潮倒卷,昔日鼓噪“焚诏篡权”的声音尽数噤声。
可谢梦菜依旧未动一刑一罚。
她只是命人将所有证物封存入库,并留了一句:“谎言值得审判,但真相更值得流传。”
夜深,天镜阁檐角悬铃轻响。
裴砚之独坐廊下,手中竹简摊开,笔尖蘸墨,似在记录今日之事。
忽然,他抬眸望向宫墙之外,眉头微蹙。
春意将至,万物待苏。
而有一件事,终究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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