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话没说,可路通了
春分那夜,钟未撞,声已远。
承天门前的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
谢梦菜站在石阶之上,指尖仍停留在那盏破旧灯笼上,仿佛触到了过往无数个不敢相望的夜晚。
而此刻,她不再需要等谁归来——她自己,成了这王朝风雨飘摇中最稳的一根梁。
三日后,京畿内外悄然生变。
最先察觉异样的,是城南巷口教蒙童识字的老塾师。
他听见几个孩童拍手唱着新编的童谣:“渠水清,由众评;官若贪,民可掀。”调子简单,却字字如钉,直入人心。
他皱眉训斥:“哪来的野曲?”孩子仰头答:“昨夜风吹进窗,隔壁阿娘念的。”
不止一处。
北地流民营中,纺车吱呀作响,妇人边织边哼:“田亩均,赋役平,牛马归家不夜惊。”江南茶楼里,说书人夹在段子中间随口一提,满堂哄笑附和。
就连边关驿站的兵卒换防时,也有人低声传诵:“官有法,民有话,三章立信不靠衙。”
没有人知道第一句是谁起的头,但人人都觉得——这话早该说了。
新政本未下诏,无印无驿,朝中尚在议政,民间却已口耳相传,如春草燎原。
百姓不识字者多,却记得住这些押韵短句。
孩童嬉戏以谣为令,农夫耕作依词定计,更有村老自发聚于祠堂,照着听来的句子商议开渠修坝。
“钟不敲,话自到,公主不说,我们也晓。”
这句童谣,竟成了七州百姓心照不宣的暗语。
朝堂之上,却骤起波澜。
吏部尚书周德昭手持玉笏,面色凝重:“陛下,政令乃国之重器,须诏书明发、印信为凭、驿马传送。今有‘风谣’代政,无文无契,人人可编,处处可传,若奸佞伪撰,煽动民心,岂非乱纲毁纪?”
殿中数位老臣纷纷附和:“此风不可长!”“恐有妖言惑众之患!”“请正名分,禁野语!”
他们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心知肚明——这一纸无形之令,已绕过六部文书、跳脱官僚层级,直抵乡野民心。
若任其蔓延,今后不是朝廷教化百姓,而是百姓记住了“谣”,反过来监督官府。
这是夺权,无声无息,却比刀兵更利。
御座旁,谢梦菜静坐如常,素衣无华,眉目温婉,仿佛那些震动八方的谣词与她毫无干系。
她不曾争辩一句,甚至未召见任何地方官员。
唯有裴砚之奉命闭门七日,重修《礼乐志·声政篇》。
古籍尘封千年,“声为政先”“风动民知”等残章被一一钩沉。
最终呈上的奏本上写道:“地动为节,风诵为令,民记为证——此乃天听自我民听,古礼所承,非今首创。”
与此同时,柳五郎悄然离京。
他带着三十六句短谣,沿北境至江南布设讲字棚。
那些原本只教人认姓氏名字的棚屋,如今每晚灯火通明,专人领诵新政要义,编成顺口溜,一句一句教给往来商旅、挑担脚夫。
韩九娘率边镇女卫,每夜轮班高声诵读,声音随北风穿关越岭,如潮汐不息。
而程临序,接到密报当日便下令全军:凡换防入京者,必考三句新政谣。
背不出?
原地滞留,不准过关。
三千将士,口口相传,如同行走的诏书。
他们走过城镇乡村,歇脚时说一句,饮酒时念一段。
百姓起初好奇,继而熟稔,最后竟能倒背如流。
有县衙刚贴出赋税新规告示,街边小儿便笑嚷:“这不就是‘粮不压户,富者多担’那句嘛!”
陆明远奉命微服巡访十一州县,归来时面带震惊。
他在奏疏中写道:“渠社已立,民议堂成,皆依谣词自行组织。文书未至,事已推行。问其依据,皆曰:‘风里听来的,还能有假?那是公主的心声。’”
整个王朝,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没有诏令喧哗,没有锣鼓开道,只有风过之处,万口同声。
紫宸殿内,周德昭翻阅各地急报,手微微发抖。
他终于意识到,这场“谣言”根本不是散播,而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共鸣。
从京城到边陲,从将军到幼童,所有人都成了传递者,也都成了见证者。
他猛地合上奏本,低喝:“传令各州县——即日起,严禁私传无据之谣,违者以惑众论处!”
笔墨尚未干透,圣旨还未出阁。
翌日清晨,天光初露。
京中百姓推门而出,怔然驻足。
井栏上,刻着一行墨字:“官若贪,民可掀。”
桥头石兽颈间,缠着写满谣句的布条。
连国子监外墙,不知何时也被涂上了稚拙却清晰的诗句——
笔迹各异,墨色深浅不一,却像一场沉默的回应,铺满了整座城。
周德昭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禁令已下,墨迹未干,圣旨尚在黄绫上晾着,可翌日天光初破,整座京城却像被一场无声的雨洗过——井栏上、桥墩下、学宫墙、茶肆门,甚至官驿马槽内侧,皆现出字迹。
有墨书,有炭描,有稚童歪斜的笔画,也有老者苍劲的刻痕。
内容如出一口:
“官若贪,民可掀。”
“田亩均,赋役平。”
“三章立信不靠衙。”
笔迹各异,墨色不一,却如星火燎原,连成一片。
这不是一人所为,而是千万人悄然起身,以最原始的方式回应一道从未正式颁布的“政令”。
更令他胆寒的是,国子监外墙那行字——
“昔者孔子删诗,今公主删弊政——传谣,便是传道!”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儒生拄杖立于吏部尚书府前,声如洪钟,一字一顿地诵念。
百姓从四面围拢,越聚越多,目光灼灼,竟无一人退避。
衙役欲上前驱赶,却被人群不动声色地隔开,无人喧哗,无人动手,可那沉默的阵势,比刀戟更慑人。
周德昭站在窗后,脸色铁青。
他终于明白——这已不是“谣言”,而是一场自下而上的认命。
他们不再等朝廷开口,他们自己成了“朝廷”。
而那个女人,谢梦菜,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此刻,她正立于天镜阁最高处。
夜风穿廊,檐下铜铃轻响,如低语,如应和。
她俯瞰城南,只见点点灯火如星子落人间——那是百姓自发搭起的夜读棚,孩童围坐,妇人执烛,老者领诵,一句一句,将那些曾被斥为“野语”的谣词,念成明日生活的准绳。
她转身,取来一卷空白竹简,以朱砂题首三字:风政录。
“柳五郎。”她轻唤。
暗影中,柳五郎现身,垂首而立。
“择民谣中最合政理者,抄录归档。凡涉及赋税、水利、民议三章者,交工部刻板,三日后印行天下。”她顿了顿,唇角微扬,“就说——这是百姓自己选的‘法’。”
柳五郎领命退下,身影隐入夜色。
风起,吹动她素白的衣袖,也吹动檐下铜铃。
铃声清越,竟与远处传来的谣声隐隐合拍,仿佛天地之间,自有节律在悄然运转。
程临序是巡城归来时看见这一幕的。
他披甲未卸,风尘满袖,却在门口驻足良久。
烛光映着她伏案执笔的侧影,眉目沉静,似在书写江山。
他走近,声音低沉:“你从不说‘这是我的旨意’,可天下已按你的心意走。”
她抬眸,一笑如月破云:“因为真正的政令,不是写在纸上,是长在人嘴里。”
话音落,风忽止,铃声却兀自轻颤,余音袅袅,似有谁在远处低语——
“该动了……”
下一瞬,紫宸殿方向,一道幽光掠过夜空。
守夜的禁军揉了揉眼,以为是流星。
唯有太庙深处,铜匮轻震,似有叹息,又似争执,在寂静中悄然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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