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碑没立,可影子刻上了
夏至将临,京中暑气蒸腾,坊间却比酷暑更热的,是那句悄然流传的话——
“公主不立碑,是怕后人骂。”
起初不过是一介书生醉后低语,可一夜之间,竟如野火燎原,从茶楼酒肆传到乡野田埂。
有人冷笑,说她权倾朝野、代天监国,不敢立碑,必是心虚;也有人叹息,道她废苛税、开渠引水、安流民营,功在百姓,却连一块石碑都不敢树,何其悲凉?
士林震动。
三日之内,七十二名太学士子联名上书,愿捐束脩之资,在承天门前立“昭宁中兴碑”,铭其德政。
奏章呈入宫门那夜,谢梦菜正独坐于东阁,窗外月色清冷,案前烛火微晃。
李长风垂首立旁,低声禀报:“士子们跪在通政司外,言称‘若公主不允,我等便自刻碑文于城南道旁’。”
她指尖轻叩檀木案角,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老槐上。
枝影横斜,如墨画般铺展在青砖地上。
片刻后,她提笔批复,只八个字:
功过自有史书,何须石证?
圣意既下,官府随即出动,凡私设碑石者皆令拆除。
可百姓不理。
你拆一块,他立三处。
渠头井畔、讲棚庙角,甚至村口磨盘边,都冒出半尺高的小石板,刻着“谢氏开路”“公主分水”“九娘引渠至此”……字迹粗拙,却一笔一划,饱含敬意。
官差疲于奔命,拆了东边西边又起,到最后,连守城卒都摇头苦笑:“拆得完石头,拆不完人心。”
而此时,太常寺深处,裴砚之已三日未眠。
他立于观星台,仰望天穹,眸光沉静如古井。
夏至将至,日轨偏移,他反复推演,终在一卷残破历书上寻得一线天机——
夏至正午,日影极短,承天门前新植槐树之影,将横贯九级宫阶,直指太极殿门。
那一刻,他手中龟甲“啪”地裂开一道细纹。
“非人力所能为,乃天授之象。”他喃喃自语,连夜密奏谢梦菜。
翌日清晨,谢梦菜召李长风入内殿,取出一匣尘封卷宗——那是先帝晚年亲批残卷,其中一页赫然朱书九字:
治国如疏渠,堵不如导。
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她凝视良久,忽道:“取此卷,平铺于第三级石阶偏左七寸处,不得偏移分毫。”
李长风心头一震:“公主是要借日影显字?”
“不是我要显。”她抬眼,眸光如刃,“是让天下人看见,什么才是真正能照进黑暗的光。”
她又遣快马出城,召韩九娘入京。
当夜,北境流民营三百女眷悄然进城,每人袖中藏一小包“识心灰”——此物乃边民秘传,遇烈阳则浮现微光,日落即消,不留痕迹。
“明日正午,沿承天门前青石道,依裴大人所测树影路径,撒灰。”谢梦菜下令,“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众人领命而去。
夏至当日,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自卯时起,百姓便从四面八方涌向承天门。
有人扶老携幼,有人执笔携纸,更有士子穿白衣戴高冠,静候“天象示谕”。
巳时三刻,阳光如金瀑倾泻,照在那株新植槐树之上。
忽然,有人惊呼:“影子动了!”
只见树影如墨笔,缓缓自台阶底部爬升,一寸寸向前推进。
而就在影锋所过之处,青石地上竟浮现出断续微光,似星辰缀路,若隐若现。
人群屏息。
当影子掠过第三级台阶,光芒骤亮——
九个朱红大字,赫然显现:治国如疏渠,堵不如导。
字字如血,仿佛自石中渗出,又似由天书写。
风静,云止,满城无声。
裴砚之立于城楼,望着那被光影一笔一划勾勒出的帝王遗训,颤声叹曰:
“日为笔,地为纸,影为墨……此碑,天地共刻。”
百姓伏地,三叩九拜,额头触地如春雷滚过长街。
那九个字——“治国如疏渠,堵不如导”——在日影与识心灰的交织中,如天启般浮现于青石道上,仿佛不是刻在地,而是从大地深处浮出的血脉。
孩童手执炭笔,跪在灼热石板上一笔一划描摹,小手被烫得通红也不肯停;老者颤巍巍掏出随身布袋,将影下灰烬小心收起,说:“带回去,撒在祖坟前,让列祖列宗也看看,这世道终于有人讲理了。”
三日后,整座京城变了模样。
巷壁上、门板上、磨盘边、井栏旁,那九个字以各种字体、深浅不一地出现。
有人用刀刻,有人用墨书,更有农夫依字形重修水渠,将“导”字最后一捺延伸成三尺明沟,引活水入村。
市井间流传起新童谣:“日影写字天作纸,公主不立碑,碑在田里。”
连宫墙之外的乞儿都在破碗底写这九字,说是“能辟邪,官差看了也不打”。
程临序巡城归来,战马踏过长街,却在一条窄巷前勒缰止步。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蹲在院墙边,用一把锈锄艰难地凿着砖缝,一下,又一下,汗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滑落。
墙上已歪歪扭扭刻出六个字,还差三个未完。
他翻身下马,走近问:“老人家,何苦费力刻字?不识字也罢,何必伤手?”
老妪头也不抬,喘着气说:“不识字,可我知道这是好话,得传下去。我孙子说了,这是公主替咱们百姓写的理。”
程临序怔住。
他身为大将军,见过万军跪拜,听过战鼓震天,可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这般——心口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默默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转身离去时,脚步沉重如负千钧。
与此同时,宫阁高处,谢梦菜独立窗前。
夜色四合,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而每一盏灯下,几乎都有一处刻痕。
远远望去,整座城如同一张巨大的宣纸,被无数双手一笔一划填满了信念。
风穿廊而过,吹动她素白衣袂,也吹散了最后一包识心灰。
她指尖微松,灰烬如星屑般洒入御园春泥。
无声无息。
却已生根。
程临序不知何时立于阶下,抬头望着她映在窗纸上的身影。
月光与树影交错,她的轮廓仿佛与那日承天门前的槐影融为一体,静默,却不可撼动。
他低声开口,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安宁:
“从前我翻墙寻你,只为见你一面。如今整座城,都是你的墙。”
风起,檐铃轻响。
那灰烬彻底融入泥土,不见踪迹。
可来年春雨一落,御园深处,竟破土而出一片从未有过的红花,花瓣脉络间,隐隐浮现九字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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