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蝶未落,网已张
春寒料峭,清溪畔的柳枝尚未抽芽,夜风掠过水面,带着刺骨的湿意。
园林深处,水榭灯火通明,十余位身着儒衫的文士围坐案前,衣袖轻拂,茶烟袅袅,仿佛真是一场风雅至极的诗会。
可那案上摊开的,并非诗稿,而是一幅烧焦布片的拓影——“政当疏之”四字残痕斑驳,像一道未愈的伤口,横亘在众人目光之间。
郑文昭执盏在手,指尖缓缓摩挲着杯沿,眸光微闪。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声音低沉却清晰:“今有妇人执圭臬,如江河倒流,礼崩乐坏。我辈读书人,岂能坐视纲常倾颓?”
话音落,席间一片寂静,随即有人轻咳两声,便有儒生低吟而出:“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又一人接道:“帷帘干政,国之大忌。”
诗句一句句飘出,看似含蓄,实则锋刃暗藏,字字指向宫中那位监国长公主——谢梦菜。
他们说得谨慎,却也说得酣畅。
在这密闭水榭之中,没有圣听,没有御史,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的共谋。
有人甚至悄然展卷,提笔记录,欲将今夜言语汇成《正声集》,待春闱放榜之日,以“士林公论”之名,掀起滔天巨浪。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茶案旁那个低眉顺眼、端壶添水的年轻茶役,袖中藏着的并非抹布,而是一叠极薄的炭纸。
赵元吉垂首站立,手指微颤,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克制着心头翻涌的怒意。
他记得去年冬天,母亲病重无药,是谢家暗中送去半匹纹布换药钱;他也记得那夜承天门前,三百铁骑踏碎寒霜,将军亲自押送灾民名单,只为还一介庶女清白。
如今这些人,口口声声“礼法”,却要将一块裹过战骨、暖过寒门的布,污为“敛财之证”;如今这些人,自称“士林清流”,却想借一首诗、一册书,将一个救民于水火的女子,钉上“牝鸡司晨”的耻辱柱。
他不动声色,借着换茶之机,悄然将炭纸覆于记录诗文的宣纸之下,指尖轻压,一行行恶毒讥讽便悄然拓下。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声音突兀响起:
“然则‘疏渠’之策救万民于水火,岂因施者为女子而废?”
众人一惊,齐齐转头。
说话之人年约三十,青衫素袍,眉目清峻,竟是本不该出现在此的沈知白!
他竟乔装混入诗会,静听良久,终是忍无可忍。
郑文昭脸色微变,随即冷笑:“沈大人好雅兴,私闯诗会,还妄议朝政,是想替长公主来当说客吗?”
“我非说客。”沈知白站起身,目光如炬,“我是来问一句——你们口中所谓‘正统’,究竟是为民,还是为权?”
席间有人怒而拍案:“放肆!妇人干政,岂合古礼?”
“古礼?”沈知白冷笑,“周公制礼,为安天下。如今北境战火未熄,南地洪涝频发,百姓流离,饿殍遍野。她一道‘疏渠令’,活民三万;一纸‘寒衣策’,暖兵十万。你们不谢其恩,反攻其身,竟还侈谈‘礼法’?”
“礼崩乐坏?”他环视众人,声音渐厉,“我看是人心崩坏!”
水榭内一时死寂,唯有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人脸忽明忽暗。
陆怀安坐在角落,面色阴沉。
他本以为安排赵元吉混入,便可借机构陷沈知白结党之罪,却不料局势失控,反被对方当众质问。
他暗自咬牙,正欲示意手下发难,却见郑文昭缓缓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冷意。
“沈大人说得动情。”他慢条斯理道,“可治国非治病,岂可用俚语为纲?”
烛火倾侧的刹那,热油泼在青砖上,溅起一星赤芒。
赵元吉踉跄后退,袖口被燎出焦痕,脸上却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失手了!”他低声道,声音里满是惊惶,恰到好处地掩饰了指尖微颤的从容。
茶水洒了一地,炭纸早已滑入壶底夹层,与铜胎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
没人注意这个卑微茶役——他们只顾着瞪向沈知白,仿佛他是从地狱爬出的判官,手持朱笔,要将他们的伪善一笔勾销。
郑文昭缓缓起身,衣摆拂过案角,冷眼如刀:“沈大人今日之举,恐难逃‘结党营私’四字评语。”
“结党?”沈知白一笑,眉峰挑起,“若为民请命谓之党,那我愿终身不脱此名。倒是诸位,藏身水榭,密议废立,口称礼法,实则欲以笔为刃、以诗为刑,诛一人而快私心——这才叫结党乱政!”
话音未落,陆怀安猛地站起,脸色铁青:“你有何证据?不过一介狂生,竟敢污蔑士林清流!”
“证据?”沈知白目光骤冷,抬手指向角落尚未收起的宣纸,“那纸上所录,句句攻讦监国长公主,斥其‘牝鸡司晨’‘违逆天纲’,可有半句提及民生疾苦?你们谈的是礼,还是权?是道,还是对失去话语权的恐惧?”
空气凝滞如铅。
有人低头,有人避视,更有人攥紧了拳头。
那些原本自诩正义的言辞,在光天化日般的质问下,忽然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们曾以为自己站在道德高台,执笔定乾坤;却不料,当真有人敢掀开帷幕,照见他们心底的阴翳。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夜露,沉稳有力。
众人回头,只见廊下立着一名亲卫模样的男子,玄甲未卸,风尘仆仆,腰间佩刀尚染边关黄沙。
他不多言,只向沈知白抱拳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但谁都明白——那是程临序的人。
这一礼,不是给沈知白,而是给真相的致敬;那一去,也不是退场,而是风暴前最后的沉默。
翌日清晨,皇城东巷的茶铺刚开门,一个瘦小身影悄然出现。
赵元吉捧着旧陶壶,壶底微沉。
他在偏门递了牌子,说是奉母命献“春露清心茶”——这是暗号。
守门内侍眼神微动,接过茶壶,不动声色地带入内庭。
谢梦菜正在批阅屯田奏折,指尖沾墨,神情静笃。
她打开茶壶,取出炭纸,一行行细读下来,唇角渐扬。
“导不如疏……好一个‘导不如疏’。”她轻笑出声,将纸页置于烛火之上。
火焰舔舐墨迹,字字成灰,飘散如蝶。
但她眼中无悲无怒,唯有清明如雪。
“他们想用文墨杀人?”她低语,指尖轻敲案沿,“可最锋利的笔,从来不在纸上。”
三日后,一道旨意悄然而至:昭宁长公主以整理先帝遗稿为由,命翰林院誊抄《正声集》初稿百份,分送天下书院,并附明诏:
“凡研读此集,能指出其中悖理、悖民、悖时之处者,不论出身,赐秀才功名,许赴秋闱。”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起初,士子们嗤之以鼻,以为这是权臣羞辱文人的手段。
可当他们真正翻开那册所谓“正声”,读到一句句“女子不得参政,乃天地纲常”,再对照谢梦菜推行的“疏渠令”使三万灾民免于饿殍、“寒衣策”令十万边军安然过冬的实绩时,许多人忍不住笑了。
笑得不是因为荒唐,而是因为——太荒唐了。
街头巷尾,学子聚论,《正声集》反倒成了反面教材。
有人作打油诗讥讽:“先生说礼崩,怎不见民哭声?若非长公主,尔等早冻僵骨中朽。”
更有甚者,将书中言论逐条批驳,汇成《辨谬录》,竟在民间广为传抄。
数日后,程临序巡防北城墙。
暮色苍茫,戍卒换岗,马蹄踏过石板路,回响清冷。
忽闻墙根下一串童声朗朗:
“导——不——如——疏——”
他勒马驻足,循声望去,几个七八岁的孩童正蹲在地上,用枯枝划字。
一个穿补丁袄的小女孩教得认真:“记住了,是‘疏导’的导,不是‘倒酒’的倒!”
孩子们齐声应和,笑声如铃,穿透晚风。
程临序静静看着,良久未语。
亲兵察觉将军停步,亦不敢催促,只默默立于身后。
直到一阵风吹起他的披风,肩甲微微松动,似有异物贴肤。
他略一蹙眉,抬手探入铠甲内衬——指尖触到一寸柔软织布,极薄,极轻,缝得严实。
他没取出来。
只是怔了一瞬,然后缓缓放下手,翻身上马。
夜色渐浓,城楼上灯火次第亮起,像星子落入人间。
而在千里之外的驿站,一辆不起眼的军车正悄然启程。
车上堆满粗麻包裹的冬衣,封条完整,编号隐秘。
押运官低声叮嘱下属:“小心些,这批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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