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捷报
长安捷报抵太原时,正是六月出头。
晋王妃刘夫人正陪着曹夫人在廊下择新茶,见管事捧着驿报疾步进来,手一抖,茶漏里的雀舌便撒了半盏。
“快呈上来!”刘夫人起身时裙裾扫过竹椅,带得上面搭着的素色帕子飘落在地。
管事刚把驿报递上,她指尖已掐住了纸边,目光扫过几行字,忽然笑出声来,眼角的细纹都透着亮:“赢了!咱们大王赢了!叛军退了!”
曹夫人捏着茶针的手顿了顿:“圣人与朝廷……”
“迎回宫城了!”刘夫人把驿报往石桌上一拍,声音里裹着雀跃,“妹妹说咱们大王,原就够响的名声,这下更是要传遍天下了!晋王的旗号,往后谁听了不掂量掂量?”
"你是没听说信使那模样,"刘夫人又拍着曹夫人的手背,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喜气,絮絮叨叨的,"单膝跪在府门前,声如洪钟地报捷,说大王大破叛军,圣人已仪仗齐备还了宫城。这消息一传出去,满太原城的鞭炮怕是要响到后半夜去!"
曹夫人脸上堆着笑,闻言忙道:"这都是上天庇佑,也是大王神武。前阵子我夜里总睡不着,净琢磨着前线的事,如今可算能松口气了。"
"可不是么,"刘夫人端起茶盏抿了口,眼尾的笑意更浓了,"兖州那笔账,总算是能暂时掀过去。想当初那些人暗地里嚼舌根,说咱们晋军不过是纸糊的老虎,如今再瞧瞧,哼!"
自充州丢失,太原城里的人心就没安稳过,如今捷报传来,仿佛压在头顶的乌云总算散了。
刘夫人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说起来,这还是前线第二次传消息回来。头回只说首胜,其余的一概不知,倒把人急得天天掐着指头算。如今看来,管他怎么打的,赢了就好!”
她随即转头看向曹夫人,眉眼弯弯,“你家二郎,可是要回来了。”
曹夫人闻言抬眼,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起伏:“听说他是……受了伤?”“确实伤的不轻。”
刘夫人表情略为暗淡,“听说还上了第一战场,见了不少血呢……这孩子,倒是随了大王的性子,敢拼。”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安慰道,“不过妹妹也别心焦,更要紧的是,二郎立了大功,圣人都亲自夸奖,圣人再是傀儡,那也是天子,能得他亲口夸一句,这往后的路,可就好走多了。”
曹夫人脸上的紧绷这才慢慢松了,先前蹙着的眉舒展开来,嘴角甚至漾起一丝笑意:“立功是好事,能得圣人青眼,更是他的造化。些许小伤,养养便好了。”
她说这话时,指尖在茶盏上的力道松了,茶沫子轻轻晃了晃,映出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释然。
廊下的柳玉娘抱着个竹编的蛐蛐笼,笼里的蛐蛐正扯着嗓子叫。
听着两位夫人说话,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仿佛在专心照顾李承勖留下的蛐蛐,可耳朵却尖尖地竖着,把每句话都听进了心里。
荒谬感就是这时候冒出来的,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笋芽,带着点扎人的尖。
她想起开春时李承勖被迫出征,曹夫人跑到书房跟晋王争执,声音隔着窗纸传出来,又急又气,眼底的红血丝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候的紧张是真的,连夜里偷偷抹泪都没瞒过旁人。
可如今听说儿子受了伤,她倒像是松了口气,只关心“会不会出人命”,确认没事后,便只想着“立功”,“圣人夸奖”。
就好像……只要活着就好,伤不伤的,反倒在其次了。
可柳玉娘又想起平日的曹夫人。
李承勖被晋王逼着每日天不亮就去演武场,练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时,曹夫人会让人送去上好的伤药,夜里轻轻揉着他的肩背,眼底的心疼浓得化不开。
收拾行李那天,她把李承勖常穿的那件银线绣云纹的锦袍叠了又叠,眼眶红红的,却硬忍着没掉泪。
那些关切,也不像是假的。
她不由得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又瞎琢磨什么?夫人疼郎君,宫里谁不知道?许是战事定了,心里松快,才没那么多愁绪吧。
她总是这样,心里像揣着个筛子,什么都要滤一遍,筛出些莫名其妙的怀疑来。
明明日子已经安稳了快三年,从当初那个跟着流民颠沛流离的小乞儿,到如今晋王府里被优待的侍女,该知足了。
可她夜里偶尔还是会做梦,梦见柳山人绝望的双眼,梦见漫天飞雪,梦见手里攥着的半块发霉的饼子,梦见那些饿极了的眼睛。
一睁眼,看见帐顶绣着的缠枝纹,才惊觉是在王宫里,可心口那点发紧的慌,要好半天才散。
她明明该是高兴的。
晋王赢了,太原城稳了,她们这些人的日子就能继续安稳下去。李承勖立了功,回来就能更风光,大王也会更看重他。这些都是好事,不是吗?
可她心里那点荒谬的念头总也压不下去。
这三年太平日子过下来,她才慢慢明白,哪里都一样。曹夫人在乎李承勖的命,是因为他是世子;在乎他的功,是因为那能让他更稳地坐住世子的位置。至于伤,只要不碍着这些,就都是小事。
柳玉娘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蛐蛐笼的竹篾。李承勖……他要回来了。
一想到他,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她也羡慕过。羡慕他生在这样的人家,是晋王世子,将来要继承爵位的;羡慕他可以骑马射箭,可以去演武场挥斥方遒;羡慕他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自信,仿佛这世间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可她也见过他别的样子。有回晋王大骂他废物,见他对着烛火发愣,眼底没了平日里的光彩,倒像是蒙着层灰,指尖捏着狼毫,指节都泛了白。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原来他也不是永远都那么亮的。
那时候她心里没有失望,反倒有种奇异的亲近感。好像隔着那些身份、那些光环,她窥见了一点和自己相似的东西——那种藏在光鲜底下的、不为人知的沉重。
就像她自己,人前总是笑得天真烂漫,谁见了都夸一句“玉雪可爱”,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点惆怅和怀疑,像藤蔓一样,总在不经意间悄悄爬上来。
可和李承勖一起玩的时候,她是真的开心。
跟他在一起,她不用想着过去的苦,不用琢磨别人的心思,不用假装乖巧懂事。她就是个单纯的小娘子,能笑能闹,能撒娇耍赖。
他从不把她当奴婢看,会叫她“玉娘”,会听她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丫鬟们端来了新摘的枇杷,黄澄澄的堆在白瓷盘里,看着就喜人。
刘夫人拿起一颗,递给曹夫人:“尝尝,今年的头茬,甜着呢。”
曹夫人满脸堆着笑,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玉娘,过来给我捶捶腿。"
柳玉娘应了声,快步走过去,规规矩矩地站在曹夫人身后,轻轻捶着她的膝盖。
曹夫人正和刘夫人的话题早已转到了给李承勖接风的宴席上,说要请哪些人,要备哪些菜,要让他穿哪件新做的锦袍。
"......那件石青底子绣金线的就不错,"刘夫人说,"衬得他愈发精神。"
"还是刘姐姐想得周到,"曹夫人笑着说,"等他回来,定要让他给你磕个头,谢你这做嫡母的惦记。"
柳玉娘低着头,听着她们的话,手上的力道不敢重也不敢轻。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落在曹夫人手腕上那只金镯子上,反射出的光晃得她眼睛疼。
她忽然想起李承勖有次喝醉了酒——那时他刚被罚跪了两个时辰,偷偷拿了他父亲的酒来喝——红着脸跟她说:"玉娘,你说人活着,是不是都戴着面具呢?"
她当时没懂,只傻乎乎地问:"面具?像庙里的菩萨那样吗?"
他笑了,笑得有点苦:"差不多吧。我父王戴着大王的面具,我母亲戴着世子生母的面具,我......"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仰头又喝了口酒。
那时的月光很淡,落在他脸上,明明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像有了千斤重的心事。
柳玉娘忽然觉得,李承勖说得或许是对的。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她自己也不例外。
她戴着天真烂漫的面具,藏起那些不堪的过往和阴暗的心思;曹夫人戴着慈爱母亲的面具,藏起那些对权势的算计;就连刘夫人,或许也戴着贤淑王妃的面具,藏起对夫君的担忧或是别的什么。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和李承勖在一起的时候,她好像能摘下面具喘口气。
一起在假山后面分享小厨房新做的点心,一起在月光下数天上的星星,一起偷偷嘲笑某个管事嬷嬷的罗圈腿。
那时的开心是真的,不用想太多,不用怕说错话,就只是两个孩子,做着孩子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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