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返程

返程的时候，远不如来时热闹。

风裹着枯草碎屑，“啪嗒”一声打在马车车厢上，惊得柳玉娘指尖一颤，手里攥着的暖手炉差点滑落在地。她低头拢了拢炉上的锦套，眼角余光瞥见对面的李承勖正望着窗外，青布直裰的袖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手腕上淡淡的旧疤，眉头微蹙的模样，哪还有半分在温泉山庄时逗李承渥的鲜活劲儿？

“二哥！你看我编的蚱蜢！”车厢另一侧的李承渥突然凑过来，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草编玩意儿，翠绿的草叶在他掌心晃悠，“刚才在驿站歇脚时编的，比给玉娘姐姐的兔子还好看！”

李承勖回过神，伸手接过草蚱蜢，指尖捏了捏那歪歪扭扭的翅膀，故意板起脸：“编得这般丑，也好意思拿出来？”

话虽这么说，他眼底的阴霾却散了些，还顺手刮了刮李承渥的鼻子，“下次编好了再给我看，别拿这‘残次品’糊弄人。”

“才不丑呢！”李承渥撅着嘴抢回草蚱蜢，又凑到柳玉娘身边，仰着小脸问，“玉娘姐姐，你说好看吗？”

柳玉娘忍着心口的发沉，弯起嘴角点头：“好看，五郎君手真巧。”她把暖手炉递过去，“天冷，拿着暖暖手，别冻着了。”

李承渥欢欢喜喜地接过暖手炉，贴在脸颊上蹭了蹭，又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一会儿说后山的松鼠偷了他藏的栗子，一会儿说庄里的厨娘答应下次教他烤红薯。

柳玉娘偶尔应上一两句，目光却总忍不住往李承勖那边飘。

他又转头望向窗外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锦带，那是她上次给他系锦袍时亲手打的结。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外面传来士兵的喝问声：“车上是什么人？出示令牌！”

李承勖掀开车帘一角，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腰间的世子令牌递出去。

柳玉娘顺着车帘的缝隙看去，只见路边的岗哨比来时密了不少，士兵们穿着厚重的铠甲，长枪斜指地面，寒铁的枪尖在冷日下泛着光，盘问过路人时眼神锐利得像鹰隼，连挑着担子的货郎都要打开货箱仔细检查。

“怎么查得这么严？”李承渥探着脑袋往外看，好奇地问。

李承勖放下车帘，指尖轻轻敲了敲膝盖，语气比平时沉了些：“朱温的兵，去扰了咱们前线的营寨。”

柳玉娘心里“咯噔”一下。晋王去年拼了半条命才收复了充州，当时损了三千多士兵，连晋王自己都差点被流箭射中。

如今朱温的人敢来骚扰，这不是明摆着打晋王的脸吗？

“那父王要去打仗吗？”李承渥眨着大眼睛问。

李承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父王上次打仗伤了腿，现在还瘸着，这次不去。”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和大哥，还有几位义兄，都要去。”

车厢里瞬间静了下来，连李承渥都不说话了，只抱着暖手炉，眼神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草蚱蜢。

柳玉娘攥紧了衣角，指尖泛白——她想起上次李承勖从长安回来时的模样，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得像纸，连喝口水都要喘半天。如今他的伤才好全没多久，怎么又要去战场？

“二哥，大哥的伤不是还没好吗？”李承渥小声问，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活泼。

柳玉娘心里当即一紧：前几日她去给白夫人送东西，恰巧听见白夫人对着贴身侍女抹眼泪，说大郎君李承洛上次在长安伤了腰腹，现在走快了还会疼，晋王却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说“男子汉要经得起摔打”。

李承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揉了揉李承渥的头，语气尽量放轻松：“放心，有老将坐镇，我们就是去学学本事，很快就回来。”

他说着，目光转向柳玉娘，眼底藏着的忧虑像蒙了层雾，“你在宫里好好的，别瞎担心，等我回来，给你讲讲珩水到底什么样。”

不出意外的话，晋军和梁军会在珩水附近进行最终的决战。

柳玉娘勉强笑了笑，想说些“你要保重”的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想，李承勖是故意装轻松。

她想起在温泉山庄做的噩梦，梦里那具冰冷的身影，那缠绕脖颈的白绫，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

马车继续前行，路边的巡逻兵越来越多，偶尔能看到穿着铠甲的士兵列队走过，脚步声整齐划一，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李承渥渐渐没了兴致，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草蚱蜢。

柳玉娘看着熟睡的李承渥，又看了看身旁的李承勖，小声问：“二郎君，这次去……要多久？”

李承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枯树，声音轻得像风：“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转过头，对着柳玉娘扯出一个笑容，“不过你放心，我肯定能活着回来，还你上次欠我的生辰礼。”

柳玉娘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小声说：“我没有欠你……上次的锦袍，你不是很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可还想要更好的。”李承勖说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带着几分故意的俏皮，“等我回来，你得给我绣个更好看的荷包，比长安的绣娘绣的还好看。”

柳玉娘“嗯”了一声，不敢抬头看他。

她怕自己一抬头，眼泪就会掉下来。车厢里又静了下来，只有车轮碾过石子路的“轱辘”声，还有风打在车厢上的“沙沙”声。

快到晋王宫时，马车经过一家点心铺，李承勖突然让车夫停了下来，掀开车帘对外面喊：“店家，来两盒桂花糕。”

柳玉娘愣了愣，就见他接过桂花糕，递了一盒给她：“你上次说喜欢吃，带回去当零嘴。”

柳玉娘接过桂花糕，指尖触到盒子上的暖意，心里却更沉了。

马车驶进王宫大门，守门的侍卫恭敬地行礼。李承勖叫醒李承渥，牵着他的手下车，又转头对柳玉娘说：“快回去吧，天冷，别冻着了。”

柳玉娘点点头，抱着桂花糕，看着李承勖牵着李承渥的背影渐渐走远。风裹着寒意吹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手里的桂花糕明明还暖着，心里却像揣了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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