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谷雨

半块未绣完的荷包被随意的放在桌角，针脚歪歪扭扭，线头还缠在一块儿，就像柳玉娘此刻乱糟糟的心事。

李承勖要出征的事像块石头压在她心头，连指尖都跟着发沉，直到门外传来春桃的大嗓门，才把她从怔忡里拽出来。

“玉娘！门外有个叫谷雨的姑娘找你，说你一听名字就准出来！你认识她不？”

柳玉娘手一抖，绣花针戳在指腹上，冒出一点红。

她连忙拢了拢衣裙，踩着软靴快步往外走。

谷雨是王宫乐坊的舞伎，也是她在王府里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朋友，今年十八岁了，是个气质温婉，模样秀气的女子。

往常谷雨很少会亲自来昭信殿找她，柳玉娘心下一沉，隐约猜到谷雨想问什么了。

刚到门口，就见谷雨正站在廊下打转，连襦裙都沾了些雪沫，清秀的脸上满是焦躁，连平日里温婉的眉眼都拧在了一块儿。

不等柳玉娘开口，谷雨就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指尖冰凉：“玉娘，我有急事问你。”

柳玉娘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把人往屋里让：“姐姐别急，进屋说，外面风大。”说着便引着谷雨进了屋，又给她倒了杯热茶。

谷雨捧着热茶，却没心思喝，只盯着杯里的热气，开门见山道：“玉娘，我知道你一向跟二郎君亲善，二郎君是世子，肯定知道我们这些底下人不知道的事。这段时间宫里都在传，大王要打梁王……还说，要让大郎君和二郎君一同亲征，这……这该不是真的吧？”

她话说到最后，声音都发颤，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柳玉娘捧着茶盏的手一顿，她就知道谷雨是为这事来的。

别人都只当谷雨是王宫里普通的舞伎，唯有柳玉娘撞见过，这位温婉的姐姐，心里装着的是那位总爱瞪眼说酸话的大郎君。

那是去年长安之战前的两个月，柳玉娘得了曹夫人的允，去乐坊找谷雨讨教新学的旋舞步法，刚拐过通往后花园的月亮门，就听见林子里的凉亭里有啜泣声。

她本想绕开——宫里人多眼杂，私相议论的事见多了，少听少惹麻烦。

可那哭声细细软软的，像极了谷雨的声音，柳玉娘心里一紧，忍不住往亭子里瞥了眼。

这一眼，可把她惊得差点摔了跟头。

亭子里，李承洛正站在谷雨面前，平日里总是皱着的眉头，此刻竟松了些，只是脸色依旧沉。

而谷雨背对着她，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攥着块素色的帕子，哭得肩膀都在抖。

柳玉娘心里顿时慌了：坏了！定是谷雨姐姐哪里惹到大郎君了！

她素知李承洛的脾气，自从没了世子之位，见谁都带着三分火气，说话句句带刺，连宫里的老嬷嬷都怕他三分。

谷雨性子软，万一哪句话没说对，惹得他动了气可怎么办？

她躲在树后，手心里攥出了汗，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要是李承洛只是骂几句倒也罢了，可要是动了手……

她见过李承洛惩罚犯错的小厮，一脚踹过去能让人半天爬不起来，谷雨姐姐那么瘦，哪里禁得住？

不行，得去找李承勖！

李承勖虽和李承洛不对付，可毕竟是世子，是王宫未来的主人，只要他肯开口，大郎君再不情愿，也多多少少得给点面子的。

正想着要转身，就见亭子里的李承洛动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没有像柳玉娘想的那样发火，反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谷雨的背。

那动作轻得很，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和他平日里怼天怼地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哭什么？”李承洛的声音压得很低，柳玉娘隔着风，只能隐约听个大概，“不过是去趟长安，又不是不回来。”

谷雨哭得更凶了，转过身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大郎，长安那边战事凶险，你要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还有白夫人，她就你一个儿子……”

“大郎”两个字，像颗小石子，“咚”地砸进柳玉娘心里。

她愣住了，这称呼可不是随便叫的。

她就算再怎么天真懵懂也知道，曹夫人私下里，趁着晋王心情好的时候，会叫他“三郎”，那是因为晋王是他兄弟中的老三，这是亲近的人才能叫的称呼。

李承洛是晋王长子，宫里人一般叫他“大郎君”，宫外人一般叫他“大公子”，谁敢这么亲昵地叫他“大郎”？

她躲在树后，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李承洛抬手，笨拙地替谷雨擦眼泪。

他的手平日里握剑握弓，总带着几分凌厉，此刻却软了下来，轻轻蹭过谷雨的脸颊，像是怕弄疼她。

“放心，”李承洛的声音又低了些，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温柔，“阿姊，我答应你，也答应娘，一定活着回来。到时候，我……”

他顿了顿，像是有什么话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把谷雨抱得更紧了些，“到时候，我一定陪你去看太原城郊的桃花。”

谷雨的哭声渐渐小了，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柳玉娘看得脸都红了，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咔嚓”一声响。

她心里一慌，生怕被里面的人发现，转身就往昭信殿跑，连讨教步法的事都忘了。

后来她才慢慢想明白，难怪谷雨总爱往白夫人的芝兰院附近去，难怪每次大郎君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谷雨去递杯茶，他的脸色就会缓和些。

原来他们之间，早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亲近。

还有一回，柳玉娘路过芝兰院外的回廊时，又撞见了他们。

那时已是盛夏，廊下的紫藤花开得正盛，一串串紫莹莹的，垂在廊檐下。

谷雨手里拿着个锦盒，递给李承洛，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大郎，这是我给你做的香囊，里面塞了些艾草，能安神。你带着，就当我陪着你。”

李承洛接过锦盒，打开看了看，嘴角微微勾了勾，那是柳玉娘第一次见他真心实意的笑——不是嘲讽的笑，不是冷笑，是真真正正的、带着暖意的笑，像春日里的阳光，一下子驱散了他身上的戾气。

“这么丑的东西，谁要带？”嘴上说着嫌弃的话，手却把锦盒紧紧攥在手里，塞进了衣襟里，贴在胸口的位置，“不过看在你绣了这么久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带着吧。”

柳玉娘记得，谷雨当场脸就红了，羞答答的扭过头去，时不时抬眼看看李承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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