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高烧

刚转过长廊，就见李瑶英带着几个侍女迎面而来。

她刚从宫外回来，衣摆上还沾着路途中的雪沫，碧色罗裙衬得她面色愈发莹白。

“玉娘，你怎的在此处？”李瑶英见她脸上带泪，脚步踉跄，不由上前两步，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

柳玉娘忙敛衽行礼，屈膝的瞬间却觉天旋地转，眼前的朱廊画栋突然扭曲起来，耳边的风雪声也变得遥远。

她想撑着起身，可四肢像灌了铅，下一秒便直愣愣栽倒在地。

青砖的冷硬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额头磕在阶石上，疼得她眼前发黑，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滑落，混着脸上的雪水，又冷又黏。

“玉娘！”李瑶英的惊呼声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慌乱，“我也不吃人，你怎的吓成这样？”她就指挥身边的侍女，"你们快过来搭把手，把玉娘扶起来！"

侍女们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将她扶起，柳玉娘靠在侍女怀里，意识像风中残烛，昏昏沉沉间只瞥见廊下飘飞的雪，白得晃眼。

她被扶到砚秋院的偏房，李瑶英的院子。

锦被裹在她身上，却暖不透骨子里的寒。

额头被纱布包扎好之后，一个侍女替她擦脸时，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额头，当即惊呼：“哎呀，好烫！小娘子这是发烧了！”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房内顿时乱了起来，有人去传大夫，有人去取冷水，忙得团团转。

李瑶英坐在床沿，看着柳玉娘烧得通红的脸，眉头拧得更紧。

她昨日才从外祖家回来，王宫昨夜的血光之灾，下人们都瞒着她，她还只当是寻常风寒。

“许是昨夜受了寒，又没吃好。”她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小孩子家，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不多时，大夫提着药箱赶来，诊脉时指尖微微发颤。

他把完脉，又看了看柳玉娘眉骨的伤口，脸色凝重起来：“县主，这位小娘子这不是寻常风寒，是……内伤发热。”

“内伤发热？”李瑶英一愣，“她前段时间还好好的，怎会突然伤了内里？”

老大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许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又或是气血郁结于内，才引发高热。这病棘手，需得先散了郁结，再退热才是。”

说罢，他提笔开了方，无非是麻黄、桂枝、杏仁这类解表散寒的药材，叮嘱侍女煎好后趁热给柳玉娘服下，盼着能发汗退热。

侍女们依言而行，先用冷水浸了布巾，敷在柳玉娘的额头和胸口。

布巾的凉意刚触到皮肤时，柳玉娘还会无意识地瑟缩一下，可没过多久，那点凉意就被身上的高热吞噬，布巾很快变得温热。

如此反复更换，折腾到暮色四合，她额头的温度依旧烫手，呼吸也愈发急促。

煎好的麻黄汤端了进来，药味苦涩刺鼻。

侍女撬开她的牙关，将药汁一点点灌进去，可刚灌完没多久，柳玉娘就猛地咳嗽起来，药汁顺着嘴角溢出，染湿了锦被，留下一片深褐色的痕迹。

高热依旧不退，她的意识在清醒与昏迷间反复拉扯，时而看见谷雨跌跌撞撞的背影，时而听见春分断掉的琵琶，时而又想起立夏倒下时溅在她裙摆上的血。

“这可如何是好？”李瑶英在殿内踱来踱去，语气里满是焦灼。她虽与柳玉娘不算亲近，可也知道这孩子是二弟放在心尖上的人。

医者对病症的力量极其有限，一场高热就能夺走人命，无数达官贵人金贵的子嗣，都折在了这看似寻常的病症上。

“玉娘，你可不能出事啊，”她俯身在柳玉娘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你若是出事，等二郎回来，我可怎么交代？”

屋内一片沉寂，只有窗外的风雪声依旧。

柳玉娘昏昏沉沉中，听着李瑶英的话，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像被风吹走的落叶，不留一丝痕迹。

下一个会是自己吗？她忍不住想。

从前在晋王宫的日子，她以为是顺理成章的安稳，可现在才明白，那些温柔与善意，或许都裹着一层名为“李承勖”的外衣。

若没了他，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婢女，在这吃人的地方里，连活下去都难。

或许，就这么死了也不错。

她闭上眼，高热带来的眩晕感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飘在半空中，看着殿内忙碌的侍女，看着焦灼的李瑶英。

死了，就不用再怕刀剑，不用再看鲜血，不用再担心下一个倒下的是谁。

这样想着，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像要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里。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脚步声、说话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柳玉娘的意识被这声音拉扯着，勉强清醒了几分。她侧耳去听，风声太大，只隐约听到“二郎君”三个字。

李承勖？他不是在珩水吗？怎么会回来？她的心猛地一跳，高热带来的麻木感似乎消散了些。

她想睁开眼，可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

房门被推开，一股极重的寒气涌了进来，比窗外的风雪更冷，带着战场上的硝烟味和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有人走到床前，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她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带着温度，烫得她皮肤发紧。

下一秒，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玉娘。”

是他，真的是他。柳玉娘的眼眶突然一热，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她想开口，想告诉他谷雨死了，想告诉他乐坊的屠杀，想告诉他自己好怕，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怎么会回来？是上天垂怜，让她在临死前再见他一面吗？

她能感觉到那人的指尖轻轻触到她的额头，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却又奇异地感到安心。“怎么烧得这么重？”他的声音里满是自责，还有她从未听过的慌乱。

柳玉娘努力想睁开眼，看看他的样子，看看他是不是瘦了，是不是受伤了。可高热带来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的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明明灭灭。

是梦吧，她想，一定是自己烧糊涂了，才会做这样的梦。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意识彻底沉入黑暗。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仿佛感觉到那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裹紧了锦被，那股属于他的、带着寒气却又无比安心的气息，将她彻底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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