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疯骨

栖凰宫像个华美的墓穴。凤戏阳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四四方方的天，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梅枝。她在等。等一个时机，等那个人。

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外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有的、慵懒又危险的韵律。

来了。

凤戏阳没有动，直到那抹玄色身影踏入殿内，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和凛冽寒意。

她起身，垂首，行礼。动作标准，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透着一股子冰凉的顺从。

“臣妾参见陛下。”

夏静炎没叫起，他绕着她慢慢踱步，像打量一件新奇的战利品。目光黏腻又冰冷，滑过她的发顶，脊背，最后停在她低垂的脸上。

“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凤戏阳抬眼，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没有帝王的威仪，只有一片荒芜的、带着玩味的疯狂。

“住得可还习惯？”他问，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比不得你夙砂王宫自在吧？”

“陛下隆恩，臣妾不敢挑剔。”凤戏阳声音平稳。

夏静炎低笑一声，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凤戏阳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强忍着没有避开。

“啧，真会说话。”他收回手，从袖中抽出一块明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刚才碰过她的手指，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朕那好皇兄来看过你了？”

凤戏阳心下一凛，面上却不露：“是。振南王殿下……关怀了几句。”

“关怀？”夏静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在空殿里回荡，带着刺骨的凉意，“他是不是告诉你，朕是个疯子，暴君，让你小心点，或许……还可以跟他合作？”

凤戏阳沉默不语。

夏静炎凑近她，气息几乎喷在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那你觉得呢？朕是疯子吗？”

凤戏阳抬起眼，直视他眼中那片混乱的荒原，忽然也轻轻笑了：“陛下觉得自己是吗？”

夏静炎眸色一沉，猛地掐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颧骨生疼。“牙尖嘴利。”

凤戏阳疼得蹙眉，却没有挣扎，反而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臣妾只是觉得，疯子……比伪君子可爱。”

夏静炎盯着她，掐着她下巴的手缓缓松开，随即却用力将她推开。凤戏阳踉跄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柱子。

“滚出去。”他背过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却更冷。

凤戏阳稳住身形，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再次行礼：“臣妾告退。”

转身离开的刹那，她眼底的平静碎裂，翻涌起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

夏静炎……你还是这样。用疯狂掩饰孤独，用暴戾伪装脆弱。

前世，就是这个被世人唾弃的“废物”皇帝，这个连他亲生母亲都只把他当作棋子的男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看穿了她所有伪装下的支离破碎。

他把她从夏静石虚伪的温情陷阱里粗暴地拽出来，用最极端的方式撕开血淋淋的真相给她看。

“看清楚！他不爱你！他只要你的利用价值！”他把她按在墙上，猩红着眼睛对她低吼，像个真正的疯子。

他一遍遍用他的方式“教”她，逼她认清现实，逼她变得和他一样冷硬。他把她当成棋子，摆布利用，却又在她每次受伤时，用那种嫌弃又无奈的眼神看着她，笨拙地给她上药。

他一生孤傲，最瞧不起夏静石那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做派。可最后，当夏静石逼宫，长剑指向她凸起的小腹时，是这个从未向任何人低头的帝王，拖着残破的身躯，褪去了所有的尊严，匍匐在他最憎恶的宿敌脚下。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他满身血污，撑着最后一口气，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嘶哑破碎：

“皇兄……求你……放过她，放过孩子……求你……”

他放弃了帝王的骄傲，只为了换她和孩子一线生机。

那一刻，他荒唐的一生里，只剩下最清醒的真心。他从未为锦绣江山折腰，却甘愿为她和未出世的孩子，跪碎了膝盖。

可夏静石，那个她曾掏心掏肺爱过的男人，只是冷笑着，将剑刺得更深……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混着深入骨髓的恨意。凤戏阳飞快地擦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夏静炎，这一世，换我来。

换我来撕开你的伪装，换我来告诉你，你不必再独自在疯狂里沉沦。

我们都是一身污秽、从地狱爬出来的人，正好……彼此利用，彼此救赎。

栖凰宫外，夜枭如同影子般立在暗处，将殿内隐约的动静尽收耳中。他看着凤戏阳离去的背影，那双锐利的鹰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

这位夙砂公主，似乎和陛下一样……都不太正常。

而殿内，夏静炎背对着空荡的大殿，看着自己刚才掐过凤戏阳下巴的手，指尖竟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不是恐惧，不是厌恶，而是一种……近乎同类的悲悯和决绝。

“凤戏阳……”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胸腔里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竟泛起一丝陌生的、尖锐的刺痛。

这盘棋，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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