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克制的星火

白守拙的密信，如同投入暗流的一颗石子，在振南王府的书房内激起了无声的波澜。夏静石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温润的眉眼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

夏静炎……竟也开始注重起仪表了？甚至频繁前往栖凰宫？

一种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尖锐的审视，在他心中升起。那个行事乖张、从不屑于这些细枝末节的皇弟，何时转了性子？是因为那个女人吗？那个曾用仰慕目光追随他的凤戏阳，如今却能让夏静炎这样的人也为之改变？

他不相信那是什么真情实意。夏静炎自幼性情阴郁偏执，从未对任何人事物表现出长久的兴趣，更遑论为一个异国公主费心。这背后，定然是凤戏阳用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手段，或者是夏静炎另有所图。无论如何，他不能坐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朝着他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凤戏阳的“背叛”与夏静炎可能的“得手”，都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他必须做点什么，打破这种令他不安的“平静”。

栖凰宫内，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凤戏阳正对着一局残棋，心思却飘向了别处。夏静炎昨日那略显仓促离开的背影，清晰地印在她脑海里。她并非不懂他的挣扎，正因懂得，才更觉心酸。他像一只习惯了黑暗的困兽，骤然见到光，第一反应是警惕与排斥。他的每一次靠近，都伴随着自我怀疑与仓促的后退；他的每一分“好意”，都包裹在坚硬的、伤人的外壳之下。

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主人特有的压迫感。凤戏阳收敛心神，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枰一角。

夏静炎走了进来。今日，他换回了往日那略显随意的墨色常服，领口微敞，发髻简单束起，身上萦绕的是淡淡的墨香与一丝属于紫宸殿的冷寂气息，仿佛试图抹去昨日的痕迹。

他似乎想找回往日那种浑不吝的状态，但眼神深处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出卖了他。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坐下，而是站在殿中，目光扫过凤戏阳，最后落在她手边的针线篮里——里面有一个刚刚完成一半的、绣着简单青竹纹样的香囊。那是她昨日提及要给他的“安神香囊”。

夏静炎的视线在那香囊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随即移开，语气硬邦邦地开口，带着刻意找茬的意味：“朕听闻，你昨日与尚宫局的人起了争执？”

凤戏阳执棋的手一顿，抬眼看他，目光平静：“陛下消息灵通。不过是些份例用度的小事，底下人办事不力，臣妾训诫了几句而已。”她说的轻描淡写。事实是，尚宫局有人克扣栖凰宫的冰例，她直接拿着宫规找了掌事嬷嬷，不吵不闹，只条分缕析，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乖乖将份例补齐。

夏静炎当然知道真相。他甚至是默许夜枭将消息透露给她的，想看看她会如何处理。她的处理方式，冷静、精准，完全在他的预期之内。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冷哼一声，走到她对面坐下，拿起一枚白子，在指尖摩挲：“皇后倒是威仪日盛。只是莫要忘了，这后宫，终究还有母后在。”这话听着是警告，实则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提醒的意味。他在告诉她，景太后在看着她，行事需更加谨慎。

凤戏阳听出了这层意思，心中微暖。她垂下眼帘，看着棋盘，声音轻缓：“臣妾谨记陛下教诲。只是……人若欺我，我总不能一直退让。”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臣妾如今代表的，不仅是夙砂，更是陛下您的颜面。”

她将“陛下您的颜面”几个字，说得清晰而郑重。

夏静炎摩挲棋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她低垂的、线条优美的脖颈，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中涌动，让他感到些许烦躁与无措。他猛地攥紧了棋子，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莫名的躁动压下，落子的动作恢复了以往的凌厉：“该你了。”

棋局在沉默中进行。两人都没有再提及刚才的话题，也没有任何越界的言语或动作。但空气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会因为她精准的一步棋，而几不可察地挑眉；她会在他陷入长考时，默默为他续上微凉的茶水。他偶尔抬眼，会撞上她未来得及收回的、沉静的目光；她亦能捕捉到他视线掠过她手边那未完成的香囊时，那一闪而过的、难以辨明的情绪。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亲密接触。只有这方寸棋盘间的无声交锋与默契，只有这克制的、在试探与防备中艰难前行的靠近。

像冬日荒野里小心翼翼燃起的星火，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一盘终了，竟是罕见的和局。

夏静炎放下棋子，站起身，没有再看她，只留下一句：“香囊……若做好了，便差人送到紫宸殿。”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说完，他再次转身离去，步伐比来时略显急促。

凤戏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良久，才缓缓拿起那枚他刚才摩挲了许久的白子，指尖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属于他的温度。

她轻轻将棋子握在手心。

他终究，还是要了那个香囊。

这就够了。

爱的克制，在于深知前路荆棘，仍愿以理智为缰，徐徐图之。而她，有足够的耐心，等他卸下心防，等这星火，终成暖阳。而此刻，她尚不知晓，另一股暗流，已在夏静石的手中，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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