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蜜糖砒霜

夏静炎“病愈”临朝的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然而，与外界预想的雷霆万钧不同，重返朝堂的皇帝，显得异常……平静。

他没有立刻清算在他“病中”上蹿下跳的官员，没有急于推翻景太后一党把持的某些决策，甚至对堆积如山的奏折，也只是按部就班地交由内阁先行票拟，他再行批红。除了面色尚带几分病后的苍白，以及眸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更为沉静的幽暗，他看起来与“病”前并无太大不同，甚至……似乎更添了几分耐心。

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某些人心头更加惴惴不安。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压抑。

但对于栖凰宫而言，夏静炎的“病愈”只意味着一件事——他终于不必再整日拘在榻上，可以稍微活动，而凤戏阳，也终于能从寸步不离的照料中，稍稍喘口气，尽管这口气喘得依旧提心吊胆。

这日下了早朝，夏静炎回到栖凰宫时，脸色比去时更白了几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虽强撑着处理朝务，但重伤初愈的身体，终究是有些吃不消。

凤戏阳正坐在窗边的小几前，对着一局残棋凝神，手边放着一碟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梅花酥。见他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棋子，起身迎上，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指尖感受到他臂膀肌肉因强撑而微微紧绷。

“累了？”她声音轻柔，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不是说了，若觉得乏了，便早些回来。”

夏静炎顺势将大半重量靠在她身上，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雅的淡香和殿内熟悉的“龙潜”冷息，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他瞥了一眼那碟精致的点心，哼了一声，语气带着点刻意的不屑：“又是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话虽如此，他人却被凤戏阳扶着，径直走到了小几旁坐下，目光落在棋盘上，随口问道：“这局还没破？”

“快了。”凤戏阳在他身侧坐下，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角，瞬间盘活了半边僵局。“阿炎看看，这样可好？”

夏静炎凝神看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和赞赏。这女人，棋力似乎又精进了。他执起黑子，沉吟半晌，才缓缓落下一子，封住了她刚刚打开的局面，嘴上却道：“雕虫小技。”

凤戏阳也不恼，反而弯了弯唇角，又拈起一块梅花酥，递到他唇边：“先吃点东西垫垫，太医说了，你如今脾胃还弱，不能饿着。”

夏静炎看着递到嘴边的点心，酥皮金黄，点缀着粉色的糖渍梅花瓣，卖相极佳。他皱了皱眉，像是极度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小小地咬了一口。

酥脆的外皮在口中化开，内里是清甜不腻的豆沙馅，混合着梅花的微酸冷香，确实……尚能入口。

“还行。”他含糊地评价了一句，算是极高的赞誉了。

凤戏阳眼底笑意更深，将剩下的大半块自然无比地放入自己口中，细嚼慢咽。夏静炎看着她这动作，耳根微不可察地泛起点红晕，别开视线，专注于棋盘，仿佛刚才那间接的亲密接触从未发生。

一盘棋下了近一个时辰，最终以夏静炎微弱的优势取胜。他放下棋子，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虽未言语，但那微微上扬的眉梢已然说明了一切。

“阿炎棋艺精湛，是我输了。”凤戏阳坦然认输，开始收拾棋子。

夏静炎心情颇佳，身体向后靠在软枕上，看着窗外明媚的秋光，忽然道：“今日朝上，几个老家伙又在拐弯抹角地说你‘独占圣心’，劝朕雨露均沾。”

凤戏阳收拾棋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神色平静无波：“哦？那阿炎如何回应？”

夏静炎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朕告诉他们，朕就喜欢待在栖凰宫，就喜欢看着皇后，碍着谁了？有本事，他们也生得让朕愿意多看两眼。”

这话说得极其任性，甚至蛮不讲理，完全不符合一国之君的身份。凤戏阳却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那副浑不吝、却又带着致命压迫感的模样。她忍不住低笑起来，摇了摇头：“阿炎这般说，怕是明日弹劾我的折子，又要多几箩筐了。”

“让他们弹去。”夏静炎浑不在意，伸手将她揽到身边，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声音低沉了几分，“朕倒要看看，谁敢把折子递到朕面前。”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摩挲着她柔嫩的指腹，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凤戏阳靠在他肩头，能感受到他胸腔平稳的震动和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这一刻的宁静与亲昵，几乎让她忘了外界的所有风雨。

然而，有些话题，终究无法一直回避。

“皇兄那边……还是没有新的消息吗？”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夏静炎把玩她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夜枭的人已经就位，正在核实情况。凤随歌不是莽撞之人，慕容家想动他，没那么容易。”他顿了顿，补充道，“朕已让人盯紧了边境和慕容家在锦绣的几条暗线，若有异动，立刻就能知晓。”

他没有给出确切的保证，但话语间的沉稳与安排，却奇异地安抚了凤戏阳不安的心。她知道，他不是在敷衍她，他一直在暗中布局。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将脸埋在他颈窝，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气息，“我相信阿炎。”

她的全然信任，像是最柔韧的丝线，缠绕在夏静炎心头，带来一种陌生的、饱胀的满足感。他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圈在怀中，低头，下颌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

“对了，”他似乎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道，“夏静石前两日送来的那支老参，朕让太医看过了，没问题。你若是想用，便让厨房炖了。”

他提起夏静石和那支参，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贡品。但凤戏阳知道，他定然也察觉到了那锦盒内衬的异常，只是选择按下不表，暗中调查。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保护。他不希望她过度忧心，宁愿自己承担起所有的压力与风险。

凤戏阳心中微暖，又夹杂着一丝酸涩。他总是这样，用最别扭的方式，做着最体贴的事。

“那参看着年份足，留给阿炎补身子最好。”她抬起头，看着他依旧苍白的侧脸，指尖轻轻抚过他微蹙的眉心，“倒是你，脸色还是不好，晚膳我让他们熬点黄芪当归乌鸡汤，你不准嫌药味重。”

夏静炎捉住她捣乱的手指，握在掌心，哼道：“管得真宽。”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反感，反而带着点受用的纵容。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相依的身影拉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棋枰上的残局尚未完全收拾，那碟梅花酥也还剩了几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点心甜香与清苦的药香、冷冽的熏香交织的复杂气息。

这看似蜜糖般黏稠甜蜜的日常里，终究掺杂着无法忽视的砒霜般的危机与忧虑。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一个故作不知，一个体贴不言，只在这有限的安宁时光里，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温暖与存在。

窗外，树影摇曳，仿佛潜藏着无数窥探的眼睛。而殿内，他握着她的手，她倚着他的肩，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之中，构筑起一个只属于彼此的、短暂却真实的港湾。权谋的阴影缓慢逼近，但此刻，他们只想享受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片刻的温存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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