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宸华公主的“御书房”篇
夏时悠十五岁生辰的礼物,并非珠翠华服,亦非奇巧玩物,而是一张被安置在御书房内、紧挨着父皇夏静炎那张巨大龙案的紫檀木小书案。这张书案尺寸精巧,木质温润,线条简洁流畅,与其说是家具,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与期许。
这并非夏静炎一时兴起的溺爱,而是他经过数月观察后,一个慎重而充满惊喜的决定。他渐渐发觉,这个素日里沉静得像一泓秋水、甚至有些过于安静的女儿,内里却蕴藏着一条深邃而敏锐的思维之河。她不像兄长时安那样,对沙场征伐、武艺较量表现出直白的热忱,反而对那些描绘着山川脉络的舆图、记录着各地风物人情的志异,乃至奏疏中提及的看似枯燥的民生琐事,抱有超乎寻常的兴趣和独特的洞察力。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场关于南方三州水患的朝议之后。那日,几位股肱之臣在御书房内争论不休,声音一度高亢。他们所争的焦点,全然在于需要从国库拨付多少银两、从常平仓调集多少粮草前往赈济。一方主张应慷慨解囊,以显皇恩浩荡,安抚民心,另一方则坚持需谨慎核算,层层监管,以防硕鼠中饱私囊。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吵得夏静炎眉头深锁,指尖无意识地在龙案上敲击,显露出内心的烦躁。
时悠当时正坐在靠窗的锦墩上,安静地翻阅一本厚厚的《九州舆地志》,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大臣们的争吵充耳不闻。直到争论声因谁也说服不了谁而暂时停歇,殿内陷入一种疲惫的沉默时,她才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册。
她抬起那双清澈如璃的眼眸,望向御座上面带倦色的父亲,用尚且带着稚气的、清脆如玉石相击的声音,提出了一个让满室瞬间陷入更深寂静的问题:
“父皇,儿臣愚钝,有一事不明。”她的小脸上满是认真的困惑,“为何诸位大人只想着像上次潦水泛滥时一样,给钱、给粮呢?那些失去了家园和田地的百姓,此刻最需要的,难道不是一份能够养活自己和家人的活计吗?”
她微微偏头,逻辑清晰地继续道:“为何不由朝廷出面,组织这些百姓自己去加固堤坝、疏通堵塞的河道?朝廷可以按日给他们发放足以糊口的工钱和粮食。这样,困扰南方多年的水患得到了治理,水利工程修好了,百姓们也凭借自己的力气重新站了起来,有了饭吃,也有了希望。这岂不是比年复一年地等待朝廷救济更好?而且,靠自己劳作换取食物,也能防止一些身强力壮却不愿出力的人,变成只会伸手的‘懒汉’。”
她的话语条理分明,“以工代赈”这一蕴含着积极救灾与长远发展智慧的核心思想,被她用十几岁孩童最质朴、最直白的语言,阐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刹那间,御书房内落针可闻。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位老臣,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由最初的惊愕,迅速转变为难以置信的震惊,继而陷入深沉的思索。此法并非前所未有,古之能臣亦有践行,但由一个年仅十五岁、深居宫中的公主,在如此正式的场合下,如此冷静、清晰地直指问题关键,其带来的冲击力,远非寻常策论可比。
夏静炎握着朱笔的手顿住了,他与恰好端着一盏冰糖雪梨羹走进来、正准备悄然放在一旁的凤戏阳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那是如同发现稀世璞玉般的巨大惊喜,以及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与骄傲。他们的女儿,竟有如此慧根与胸襟!
自那日起,夏静炎看待时悠的目光便彻底不同了。他不再仅仅将她视为需要精心呵护的娇弱花朵,而是开始将她当作一个拥有独立思维、可以与之交流、甚至能带来启发的“小友”。他会有意识地筛选出一些不涉及军国机密、党派倾轧的民生奏疏——诸如某地推广新稻种遇阻、某城因坊市布局不合理导致交通拥堵、某处需要兴修小型水利灌溉农田等——用尽可能浅显易懂的语言转述给时悠听,然后像对待一位重要的幕僚般,耐心而专注地倾听她的想法,鼓励她提出自己的见解。
时悠那张紫檀木小书案上,内容也日益丰富厚重起来。除了《女则》、《论语》等蒙学经典,更多了锦绣及周边邦国的精细舆图、各地的物产志、历年简单的税收记录副本,甚至还有一些前朝名臣关于经济水利的策论文章(当然是经过夏静炎筛选的节选)。她有一个自己亲手装订的、封面素雅的小本子,常用她那手工整得近乎刻印、笔锋却已初显风骨的小楷,在上面写写画画,记录心得,绘制简单的物产分布图,或者罗列分析数据。
这一日,春末夏初,午后阳光暖融如金,透过高窗洒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墨香与宁神的安息香气息。夏静炎正凝神批阅一份关于完善西北互市管理细则的章程,朱笔时而停顿,时而挥洒。凤戏阳坐在稍远些的窗边软榻上,手中是一件给幼子承钰新做的小衣,针线在她指尖灵活穿梭,偶尔抬头,目光温柔而满足地掠过伏案工作的丈夫和女儿,只觉得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时悠正对照着一幅极其详细的江南丝府舆图,在她那宝贝小本子上记录着各州府主要的蚕丝产地、历年产量波动以及品质品级的差异。她看得极其专注,小眉头微微蹙起,纤细的手指在地图和她记录的数据间来回移动,似乎在思考着某种规律或关联。
突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骤雨敲打石板,迅速打破了这份静谧书卷气的宁静。紧接着,御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少年夏时安像一阵裹挟着阳光与尘土的旋风,猛地冲了进来。
他一身玄色骑射服紧束其身,勾勒出日益挺拔矫健的身姿,发梢被汗水濡湿,几缕不羁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周身还散发着演武场上特有的、混合着汗水与皮革的气息。他脸上洋溢着如同正午烈日般灿烂耀眼的笑容,那双酷似夏静炎的凤眸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兴奋。
“父皇!母后!”他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磨砺的锋芒,“儿臣今日与禁军刘副统领过招,缠斗三百余回合,最后以半式之差,赢了他!”
他口中的刘副统领,乃是军中有名的悍将,一手刀法刚猛无比。能在他手下走过三百回合已属不易,更何况是赢上半式。夏静炎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看向眼前这株恣意生长、生机勃勃的少年白杨,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为人父的骄傲与赞许。但他的面容依旧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与严父的沉稳,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与深意:
“嗯,不错。年纪轻轻,能有此进益,可见平日未曾懈怠。”他先给予了肯定,随即话锋微转,目光深邃,“但需谨记,戒骄戒躁。为将者,勇武固然是立身之本,陷阵杀敌,不可或缺。然,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将’字,更重在智谋与仁心。匹夫之勇,或可于万军中取敌首级,却难掌全局,运筹帷幄,无仁爱士卒、体恤百姓之心,纵能使部下畏惧,却难获真心拥戴,军心不稳,如山之将崩。安儿,你可能明白?”
时安脸上那纯粹的、因胜利而带来的兴奋稍稍收敛,他并非不懂事的莽夫,自幼所受的教导让他立刻品味出父皇话语中的重量。他肃然拱手,姿态端正了许多:“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必当时时自省,不敢或忘!”
得了父皇的肯定与点拨,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少年心性便又活泛起来。嘿嘿一笑,几步就凑到妹妹那张纤尘不染的小书案前,高大的身影顿时将那片阳光遮住大半。他好奇地弯下腰,探头去看那铺开的舆图和写满娟秀字迹的本子,语气带着兄长特有的亲昵与逗弄:“悠悠,又在研究什么宝贝呢?给哥哥瞧瞧,是不是又发现了哪座山里藏着金矿,或者哪条河里能捞到夜明珠?”他说着,那只刚刚还紧握长枪、沾着尘土与汗渍的大手,便习惯性地、大大咧咧地朝时悠的本子伸去。
“皇兄!”时悠几乎是在他手伸过来的瞬间,如同受惊的小鹿,迅速伸出自己白皙小巧的手,像守护最重要城池的将领般,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的本子和舆图。她抬起小脸,原本沉静的面容此刻板得紧紧的,那双酷似凤戏阳的明眸里写满了不容置疑的不赞同,语气带着她特有的、近乎苛刻的认真与执拗:“你手上还有尘土和汗,莫要弄脏了我的图和笔记。”
她顿了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哥哥那瞬间僵住、继而垮下来的表情,又清晰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对于整洁和秩序的坚持:“你若真要观看,需得先去净手,方可。”
若是旁人,哪怕是朝中重臣,敢如此“命令”日益显露出威严气度的嘉王殿下,只怕早就被他那不经意间扫过来的、带着压迫感的眼神给震慑住了。可面对这个年纪虽小,却聪慧过人、行事极有章法,并且被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妹妹,时安那点在外人面前逐渐建立起来的威风,顿时荡然无存。他天不怕地不怕,有时连父皇带着威严的训斥都能梗着脖子听一半漏一半,唯独对这个沉静时如幽兰、较真时如磐石的妹妹,有种发自内心的、混合着宠溺、尊重与无可奈何的“没辙”。
“好好好,净手,净手就是了,规矩真多,比舅母校场上的规矩还多……”时安悻悻然地收回手,嘴里不服气地小声嘀咕着,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转身,嘴里抱怨着,脚步却无比诚实地走向殿角专门备着的铜盆、清水和干净帕子。他挽起袖子,仔仔细细地清洗起来,连指甲缝里的灰尘都没放过,仿佛要去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夏静炎将儿子这从“志得意满”到“吃瘪顺从”的全过程尽收眼底,一直紧绷的唇角终于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低低地笑出了声。他放下那支关乎无数民生经济的朱笔,对身旁不知何时已走近、正含笑为他斟上一盏温热新茶的凤戏阳低语,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戏谑与一种深沉的感慨:“瞧见没?真是一物降一物。安儿那跳脱不羁、恨不得捅破天的性子,也就在悠悠面前,才能被治得如此服服帖帖,心甘情愿。”
凤戏阳将温度恰好的茶盏轻轻递到他手中,目光柔和而温暖地流连在那一双儿女身上,儿子正一边用雪白的帕子仔细擦着手,一边还不忘试图用眼神跟妹妹交流,女儿则是一脸“等你完全符合标准了再过来”的坚持与淡定。她唇角弯起温柔而满足的弧度,轻声道:“时安这风风火火、自信飞扬,甚至有些莽撞的劲儿,活脱脱就是陛下年少时的模样,我虽未亲眼得见,却也听母后之前描述过一二。只是时悠这性子,沉静敏思,观察入微,明察秋毫,偏偏又这般爱洁较真,执著于秩序……臣妾愚钝,倒真想不出,她这究竟是像了谁。”
夏静炎接过茶盏,指尖却就势向前,温热的手掌将妻子微凉柔荑紧紧包裹在掌心。他抬眸,目光再次落回那个已经洗净手、正得到妹妹“恩准”、小心翼翼翻看图册的儿子,以及那个即便在解释图中内容时,依旧背脊挺直、条理清晰的女儿身上。他轻轻摇头,低沉的嗓音里含着笑意,更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笃定:
“谁说不是呢?安儿像朕,勇猛精进,可开疆拓土,镇守国门。而悠悠……”他顿了顿,侧过头,深深地望进凤戏阳清澈的眼眸中,语气郑重而充满柔情,“她的通透洞察,她的坚韧内核,她的于细微处见真章,乃至她这份对于‘正确’与‘秩序’的执著,都像极了你,戏阳。”
他的手掌微微用力,传递着不容置疑的信念与爱意:“朕的杀伐果断,安儿的锐意进取,是锦绣的矛与盾,破开前路荆棘,抵御外侮风雨,而你的通透坚韧,悠悠的明察秋毫,则是锦绣的基石与经纬,能抚平内部疮痍,织就盛世华章。唯有如此,刚柔并济,文武相协,方是我锦绣江山,真正可期之未来。”
御书房内,墨香依旧,阳光正好。少年亲王与少女公主的身影,一个如灼灼烈日,一个如皎皎明月,共同映照在帝王与皇后交织着欣慰、期许与无尽爱意的目光中,勾勒出一幅关于传承、关于成长、关于家国未来的,最动人的画卷。
(https://www.02shu.com/5038_5038849/43365005.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