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道心如瓷,一语皆碎
那一句你有什么资格,去反对它,不像烙铁,更像一根淬了万载玄冰的无形冰锥,从蚩离的天灵盖呼啸而下,直贯脚底。
刹那之间,他胸中奔涌的热血、骨子里烙印的傲气,尽数冻结。
然后,随着一声细不可闻的“咔嚓”轻响,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刚刚还在怒斥兄长的残暴,还在为那些被当做药渣的族人而悲愤。
可现在,那个白衣青年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便将他所有的道义、所有的骄傲,连同他这个人,一起碾进了最卑贱的尘埃里。
他曾引以为傲的那份泽被苍生的仁义。
他曾坚守半生,不惜与兄长反目、将万毒窟一分为二亦未动摇的道义。
他曾对那个如山花般明媚的女子许下,要还天下一个太平的诺言。
“不……不是的……”
蚩离下意识地摇头,他铁塔般的身躯剧烈摇晃,脚下的石板仿佛变成了波涛中的甲板。
他感觉不到身上被兵人利爪撕开的伤口,也感觉不到血流浸湿衣袍的粘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狠狠撕裂。
十六年前的画面,如决堤的潮水,冲垮了他意志的堤坝,每一个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都变得无比清晰。
那个叫鲜参的苗家女子,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星光与崇拜,拉着他的手,无比坚定地说。
“阿离哥,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
“你说要救苍生,我便帮你寻来这济世的法门。”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笑着享受着心爱女子的仰慕,将这当成了热恋中的痴语。
他沉浸在被崇拜的虚荣里,却从未深思,那句“寻来法门”的背后,究竟要付出何等沉重的代价。
十二峒的禁地,对于十二峒的圣女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从未问过。
他只知道自己学到了梦寐以求的古法虫术,兄长蚩笠学到了诡异的毒术。
他们兄弟二人,靠着这门禁术,才得以平定苗疆内乱,创立了这偌大的万毒窟。
可结果呢?
他得到了兄长的背叛,得到了万毒窟的分裂。
而她呢?她得到了什么?
永世不得踏出死溪林!
那片阴暗、潮湿、不见天日,连飞鸟都不愿落足的绝地,成了她十六年的牢笼!
而自己,这个口口声声要拯救苍生的“英雄”,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用自由换来的禁术,然后又站在这道德高地上,大义凛然地去反对它,批判它!
天下间,还有比这更虚伪,更无耻,更可笑的事情吗?
“嗬……嗬……”
蚩离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双膝一软,魁梧的身躯竟是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就要向后倒去。
一座名为“罪孽”的大山,正一寸寸压断他的脊梁。
他不是被李钰的武功击败。
他是被自己辜负了十六年的爱情,和从未尽过一天的父责,活生生压垮了。
“爹!”
蚩梦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
入手处,是父亲冰冷僵硬的身体,衣袍之下,她甚至能感觉到骨骼在剧烈地摩擦颤抖。
她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模样。
在她心中,父亲是顶天立地的万毒窟之王,是苗疆永不倒塌的靠山。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父亲都是从容面对,从未像现在这样,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阿爹,你别听他胡说!他是个外人,他想骗我们,想动摇你的心智!”
蚩梦的声音带着哭腔,转头怒视李钰。
“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到底对我阿爹说了什么!”
她想拔刀,可一想到刚才这个男人身边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鬼魅般的身法,她又生生忍住了冲动。
然而,蚩离只是麻木地摇着头,涣散的瞳孔穿过女儿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白衣青年的背影。
骗?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不良帅的卷宗里,记载了天下所有值得留意的秘密。”
李钰的声音平淡地传来。
“而关于十二峒圣女的部分,袁天罡曾让孤,详细阅读。”
“因为他说,那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奇女子,也是我李唐的有功之臣。”
轰!
蚩离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一切,从十六年前开始,就是大帅的布局!
大殿另一侧,巫王蚩笠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
他看着弟弟那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眼中没有半分同情,只有秘密被当众戳破的惊怒,和对那个白衣青年更深层次的恐惧。
这个男人,他什么都知道。
他就像一个站在时光尽头的幽灵,冷眼旁观着他们兄弟二人这十几年来所有的挣扎、阴谋与罪孽。
李钰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的视线,从崩溃的蚩离身上移开,落在了那座翻腾着墨绿色液体的血池上。
对一个已经彻底臣服的灵魂,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真正的君王,在打碎一个人的世界后,会负责为他建立一个新的。
他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在阴森的大殿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比任何命令都更具威严。
“孤可以许诺于她。”
这七个字,像一道穿透阴霾的惊雷,炸响在蚩离的耳畔。
他那双死灰般的眸子,骤然爆出一团骇人的光,死死地锁定了李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李钰的声音平淡,却仿佛在宣告一个既定的事实。
“死溪林也好,十二峒也罢,终将归于大唐。她,亦是孤的子民。”
“孤,会亲自将她接回来。”
这番话,没有丝毫温情。
不是英雄对美人的拯救,而是君王对自己失落疆土与子民,理所当然的回收。
就是这般冰冷无情的宣告,却成了蚩离这溺水之人,死死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他抬起头,盯着李钰的背影,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神情。
他信了。
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个青年深不可测的实力,和那句石破天惊的“孤”。
更是因为,他身后站着的那个执掌不良人三百年的不世魔神。
大帅的布局,从未失手过。
大唐复国,是天命,是必然。
蚩离颤抖着,一把推开女儿搀扶的手。
“爹!”
蚩梦惊呼。
他没有理会,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的双手抚过衣袍上的血污与尘土,挺直那几乎被压断的脊梁。
然后,他对着那个白色的背影,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膝盖与坚硬石板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也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个动作,他曾经只对两个人做过。
一位是大唐的天子。
一位是不良帅。
今天,是第三个。
“罪臣……蚩离……叩见殿下。”
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却又带着一种砸碎一切过往的决绝。
这一跪,跪下的不仅仅是他的膝盖。
更是虺王的尊严,天伤星的傲骨,以及一个男人最后的挣扎与全部的希望。
大殿之内,蚩离带来的那十余名亲卫,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
他们看着自己的王,那个在他们心中宁死不屈的王,如今却对着一个中原青年跪下了。
茫然、震惊、不解……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
一名满脸刀疤的亲卫队长,嘴唇哆嗦着,刚想开口喊一声“王上”,却在看到蚩离脸上那解脱与狂热交织的神情时,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他看不懂什么天下大局,什么大唐天命。
但他看得懂自己的王。
王……找到了新的方向。
找到了……赎罪的路。
“哐当!”
他手中的弯刀脱手落地,然后学着蚩离的样子,沉重地单膝跪地。
“哐当!哐当当……”
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王跪下了。
他们的天,便也跪下了。
这一幕,让另一边的蚩笠瞳孔剧烈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输了。
在争夺万毒窟的斗争中,他靠阴谋诡计赢了弟弟。
但在争夺未来的赌局上,他输得一败涂地。
这个中原青年,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他那个“妇人之仁”的弟弟!
嫉妒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但下一秒,就被狂喜所取代。
没关系!
弟弟臣服了,那整个万毒窟就都臣服了!他也是殿下的人了!
他毫不犹豫,双膝一软,立刻跟着跪了下去,甚至比蚩离跪得更标准,头埋得更低,声音也更响亮。
“罪臣蚩笠,参见殿下!殿下圣明,罪臣愿为殿下效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苗疆的天,换了。
蚩梦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跪倒一片的众人,看着那个依旧背对着他们,连头都未曾回一下的男人。
她不懂什么天命,不懂什么大唐。
她只知道,这个男人,用几句话,就让整个万毒窟全都匍匐在了他的脚下。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闯入了神明棋局的蚂蚁,渺小而无助。
蚩离跪在地上,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最后的乞求。
“殿下……兵神怪坛之法,罪臣不敢再有异议。”
他看了一眼血池中那些若隐可辨的同族身影,眼中满是痛苦。
“但……但还请殿下开恩,莫要再用我苗疆族人,充当……充当那坛中之物。”
“他们……罪不至此。”
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新主的裁决。
这将决定他是神,还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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