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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罪舞断脊梁,帝心深似海


雁门关的夜,黑得能拧出墨来。

雪停了,风却没停,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刮骨刀,贴着地皮打着旋儿,将残留在战场上的血腥气卷上天空,又狠狠地拍下来,糊进每一个活人的鼻腔里。

帅帐内,却温暖如春。

数十个巨大的铜火盆烧得通红,跳动的火焰将一群玄甲大将的脸映得明明暗暗,像一尊尊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铁铸神像。

帐篷是李克用那顶旧的,带着一股子陈年皮革和兵戈铁锈的味儿,但此刻,里面的人换了主人。

没有庆功的喧哗,没有推杯换盏的豪言壮语。

只有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声。

几十名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围着几头烤得滋滋冒油的整羊,面无表情地用随身横刀,大片大片地割下滚烫的羊肉。

他们甚至懒得用盘子,直接用刀尖扎着,就着大碗的粟米饭,狼吞虎咽。

每一次咀嚼,腮帮子的肌肉都坟起老高,仿佛嚼的不是羊肉,而是契丹人的骨头。

这是一场沉默、野蛮,却又理所当然的庆功宴。

胜利者有权决定一切。

帅帐最深处的阴影里,几十名被剥光了华服、只剩一身单衣的契丹贵族,跪在冰冷的毡毯上,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为首的,正是几个时辰前,还自诩为草原苍狼,要入主中原的耶律阿保机。

烤肉的香气,此刻比世上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

它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掐着他们的喉咙,又像一条条火蛇,钻进他们空空如也的肠胃里疯狂搅动。

每一次艰难地吞咽口水,都像在生吞滚烫的铁炭,灼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主位上,李钰用餐刀慢条斯理地切下最后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仿佛品尝的不是塞外的烤羊,而是长安城里最顶尖庖厨精心烹制的御膳。

他的动作优雅得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那份从容,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碾压。

终于,他放下了刀叉,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了擦嘴角。

“唰。”

丝帕被他随手丢进火盆,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为一缕飞灰。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抬起了眼。

刹那间,帐内所有声响,诡异地静止了。

一名正在撕扯羊腿的裨将,动作僵在半空,满是油光的大手忘了放下。

独眼龙李克用握着酒碗,碗沿已经碰到了嘴唇,却没有喝下去,浑浊的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岐王李茂贞则微微垂首,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蜷了一下。

“朕的父亲,太宗皇帝。”

李钰开了口,声音平淡,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精准敲在了帐内每个人的心坎上。

他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旧事,语调里没有半分波澜。

“贞观四年,东突厥颉利可汗兵败,被生擒至长安。”

“父皇在太极殿设宴,酒酣耳热之际,命颉利为我大唐群臣献舞一曲,以助酒兴。”

他顿了顿,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或粗犷、或精悍的武将面孔,最后,像两把冰锥,穿过跳动的火焰,死死钉在了耶律阿保机的脸上。

“这桩旧事,朕一直记着。”

“算是我李唐皇室招待亡国之君的传统,也是……最高礼节。”

李钰的唇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那不是笑,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冰冷陈述,一种刻在骨子里,属于胜利者的傲慢。

“三百年过去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在朕手里废了。”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耶律阿保机,你也是纵横草原的一代雄主,朕……不能对你失了礼数。”

“轰——!”

耶律阿保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嗡嗡作响。

他猛地抬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狼眼死死瞪着李钰,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像是要把自己的牙齿连同刻骨的恨意一并碾碎在嘴里。

“李钰!你……欺人太甚!!”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得像是被扼住喉咙的野兽。

满帐唐将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杀人不过头点地。

如此诛心,比千刀万剐更甚!

“欺你?”

李钰终于笑了,他缓缓起身,白色的披风在火光下流淌着一层融化的金光。

他一步步走下主位,踱到耶律阿保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被踩住了尾巴、却还妄图龇牙咧嘴的耗子。

“不。”

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猫戏老鼠般的玩味。

“朕,是在教你一个道理。”

“草原上的狼王,进了中原的笼子,就得学会狗是怎么摇尾巴的。”

他伸出脚,用那双云纹官靴的靴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耶律阿保机因愤怒而僵硬如铁的肩膀。

“舞,或者让你身后这十四万还活着的契丹儿郎,陪你一起上路。”

“朕给你三息的时间,自己选。”

没有咆哮,没有威胁,只是最平静的陈述,却比世间任何酷刑都来得残忍。

一名亲卫会意,拎起一面牛皮战鼓走到帐中,面无表情地举起沉重的鼓槌。

“咚。”

沉闷的鼓声,像是死神敲响的丧钟,在每个人的心脏上狠狠擂了一记。

耶律阿保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股足以将人撕裂的屈辱与恐惧。

“咚。”

第二声鼓响。

他死死盯着李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想从里面找到一丝怜悯,一丝动摇,一丝可以谈判的余地。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冰封的瀚海,里面倒映着的,是尸山血海,还有自己那张写满绝望的脸。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一个“不”字,雁门关外,明天就会多出十四万座无人祭拜的新坟。

那些跟着他南下的儿郎,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族人,会因为他此刻的尊严,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枯骨。

“咚!”

第三声鼓响,如重锤砸心!

“嗬……嗬……”

耶律阿保机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鸣,指甲早已刺破掌心,温热的血顺着指缝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毡毯上,洇开一朵朵暗红的小花。

那股支撑着他身为草原雄主的傲骨,那份属于苍狼子孙的尊严,在十四万族人的性命面前,被一寸寸地压弯,折断,最终碾成了泥。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姿态,从地上,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那副已经垮掉的身体撑了起来。

他的膝盖骨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咚!咚!咚咚咚!”

鼓声,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急促、激昂,仿佛催命的战歌!

耶律阿保机缓缓闭上了双眼。

两行滚烫的液体,混合着血与泪,从他布满风霜的眼角悄然滑落,又瞬间在酷寒中凝结成冰。

他抬起沉重如山的手臂,迈开灌了铅的双腿,在这座属于胜利者的宫帐里,在无数道或怜悯、或快意、或冷漠的注视下,跳起了契丹人唯有在祭祀狼神、祈求胜利时,才会跳起的苍狼战舞。

只是,那本该雄浑奔放、充满力量的舞姿,此刻却变得无比的笨拙、扭曲,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迟滞与绝望。

他每转一个圈,身后便有一名契丹贵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然后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再也不愿抬起。

他每抬一次腿,就仿佛有无数战死的族人冤魂缠绕其上,让他步履维艰,踉踉跄跄。

这一舞,舞断了契丹觊觎中原百年的野望。

这一舞,舞碎了草原男儿最后仅存的尊严。

这一舞,也舞断了耶律阿保机自己的脊梁。

李钰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转身,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仿佛眼前这撕心裂肺、堪比凌迟的一幕,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助兴余兴。

而李克用,这位沙陀的雄狮,看着眼前这荒诞而又残酷的景象,看着那个在鼓声中如同行尸走肉般挣扎的草原狼王。

再看看主位上那个神情淡漠得近乎非人的年轻天子,那只独眼中,浮现出了一丝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握着酒碗的手,在微微颤抖。

碗中的酒液,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这位新皇,不是龙。

龙虽威严,尚有喜怒。

而眼前这位,是高悬于九天之上,冷眼俯瞰众生,主宰一切生杀予夺的……天道。

一舞终了,鼓声戛然而止。

耶律阿保机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已然是半死不活。

李钰放下茶杯,茶杯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大帐中格外清晰。

“赏。”

他吐出一个字,比一万句羞辱更伤人。

他站起身,看也不看地上的契丹降臣,目光扫过帐内诸将。

“宴罢,各自回营。”

说罢,他径直走入帅帐后方的内帐,将这一帐的压抑与死寂,留给了外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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