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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木瓜糖


天气越来越热,程遇舟还是天天往球场跑。钱淑总担心他中暑,但又想着他这个年纪确实在家闲不住,而且马上就要开学了,开学后假期少,觉都不够睡,就没在他抱着篮球出门的时候拦他了。

每次他去打球,钱淑也一起出门散步,累了就坐在球场边听戏,等他休息的时候递上一大瓶凉白开,时间过得也快。

今天下午家里来了客人,钱淑就没陪程遇舟去球场。

程遇舟打完球回家,换衣服的时候发现那件白色T恤不见了。

他那天从周渔家摘了一篮西红柿回来之后,家里就每天西红柿炒鸡蛋和西红柿鸡蛋汤早晚各一样。钱淑自己平时晚上吃得简单又清淡,孩子们回来了才会多做一些他们爱吃的菜。她正准备去厨房,程延清风风火火地跑来了,说要叫上程遇舟一起去言辞家涮火锅。

“仔仔还在洗澡,你等他一会儿。”钱淑还记着言辞前几天发烧的事,“言辞的病好了吧?天气热,你们别吃坏了肚子。”

“好了。”程延清懒散地坐在凉椅上,拉长声音,“他就是脑子有问题,生病了还不吃药,不然早就好了。”

钱淑嗔怪地拍了程延清一巴掌,让程延清不要这样说言辞。

程遇舟洗完澡下楼:“奶奶,我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您帮我洗了吗?”

钱淑说:“洗了啊,刚洗好,在楼顶晾着呢。”

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但是那件T恤放了不止一个星期,老太太今天看见了,就顺手扔进了洗衣机:“脏衣服一直放着不洗可不行,这天气容易有味道。怎么了,那件不能机洗?”

程遇舟抬手揉了揉头发:“没怎么,能机洗。”

程延清跑过去钩住程遇舟的脖子,推着程遇舟出门:“晚上吃火锅,去言辞家,还有卿杭,咱们俩负责买食材。”

男生之间没那么拘谨,见两次面就熟了。

程遇舟被动地往外走:“咱们去外面吃呗,在家弄多麻烦。”

“叫不动他,就去他家。”程延清说着话的同时在程遇舟的肩上捶了一拳,极为“风骚”地挑了下眉,“吃完还有好东西。”

兄弟俩之间,一个眼神就懂了,程遇舟甩开程延清:“你笑得真猥琐。”

程延清大步追上去还手,三两下打完之后从兜里摸出一个U盘:“程挽月的U盘。她几次在电脑前试探,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十分可疑,我凭直觉猜测这里面的东西不简单。”

程遇舟又踹了程延清一脚:“你居然还翻她的东西,更猥琐了。”

“放屁,这叫‘哥哥的关心和爱’。”程延清把U盘抢回来装进兜里,“小小年纪不学好,咱们今天看完就给她换成别的,像什么‘高中数学解析’‘高考英语听力’‘高考满分作文详解’,给她来一套全家福。”

程遇舟听着,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过奖了。”程延清拍拍程遇舟的肩,“你也不差,再努努力就能赶上我了。”

两个人去的这家超市有现成的火锅食材,他们挑的几乎全是肉,只象征性地加了娃娃菜和两样菌菇。言辞不能吃辣,火锅底料他俩就买了鸳鸯双拼。

卿杭先到,把锅碗洗干净,水也烧上了。

程遇舟是第一次来言辞家,发现家里出乎意料地干净。那只橘猫趴在沙发上打哈欠,爪子在脸上抹来抹去,听到动静后立刻站了起来,轻盈地跳下地,顺着墙根跑进了卧室。

言辞关上房门:“不叫程挽月?”

“叫了,她和周渔等会儿一起过来,咱们先吃。”程延清对言辞和卿杭说:“你们两个吃不了辣的坐一边,番茄锅是你们的。”

程延清和程遇舟坐一边,把牛肉卷和羊肉卷这些直接往锅里倒。

“言辞,你开学必须返校,我问清楚了,咱们都在一个班。”

言辞鄙夷地看着程延清:“你凭什么和卿杭分到一个班?”

程遇舟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凭他那张脸啊,还能凭什么?总不能是凭他那张满分一百五只能考四十六分的英语卷子。”

“哎!你是不是欠揍?”程延清仰起下巴,“言辞你听见没有?我认真跟你说,开学那天你如果不去报到,我就算打晕你也要把你抬到学校。”

言辞没说话。他吃得也少。

休学这一年,每一天他都过得很恍惚,有的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有时候又觉得很难熬,闭眼时是天黑,睁开眼还是天黑,等啊等,等啊等,总是看不到一丝亮光。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客厅里有些闷热,程遇舟起身去开窗通风,晚风带着些许潮湿的雨水吹进来,吹散了屋里的辛辣和燥热。

桌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从锅里溅出来的油渍,程延清吃饱了才想起给程挽月打电话:“妹妹,我们在言辞这里,你带个西瓜过来。”

程挽月开口就骂他:“呸,你想得美!”

“给你的两个哥哥送份温暖怎么了?”程延清靠着椅背,打开扩音后把手机放在桌上,“我们留了很多菜,你快点儿来。”

少女清脆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谁要吃你们剩下的?我要去看帅哥。”

“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们这里四个都比不过?”

“这个你就别管了,反正我不去吃剩饭。”

卿杭刚搛起来的丸子掉进锅里,短发投在脸上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神色,没有人注意到他眼里隐秘的情绪。

程延清挂断电话:“她们不来了。这些先放着吧,等肚子里的消化了再吃一轮,一片肉卷都不能浪费。”

卿杭把能收拾的先收拾干净:“我先走了。”

言辞坐起来看他:“家里有事?”

“嗯。”

“拿把伞,鞋柜下面的抽屉里应该有,你找找。”

“不用,雨不大。”卿杭打开门,声控灯坏了,楼道被夜色覆盖,他的耳边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声。

卿杭走后,程延清把言辞的电脑搬到客厅,这会儿才发现程挽月U盘里的文件损坏了,压根儿不能播,程延清就重新在网上找了一部:“经典作品,看过没?”

其他两个人各自玩手机,谁都没理他。

“那就看这个。”

家里没有别人,程延清挑好后就把音量调到了最大,也坐到了沙发上。混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电影的画面多了一种美感。

突然有人按响了门铃。

程延清被吓了一跳,还在发愣,一只手就快速地从他面前伸过去关了电脑。

反应最快的人是程遇舟。

言辞顺手把灯打开,程遇舟起身去开门,他的目光先落向站在程挽月身后的周渔。她来的时候没打伞,眼睛里一层湿气,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电影中的某个画面在脑海里一晃而过,和周渔的脸重叠后又分离,程遇舟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不寻常的情绪,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根本来不及发现。

“你刚才还说不来,怎么又来了?”

“来给我亲爱的哥哥送温暖啊。”程挽月熟练地换鞋进屋,言辞虽然每次都会说嫌弃的话,但鞋柜上还是摆着她们的拖鞋:“言辞,你今天又帅了一点儿。”

程遇舟接过周渔手里拎着的西瓜,侧身让她进屋。

言辞本来就话少。程延清憋着一股劲,也板着脸没怎么说话。程遇舟给周渔和程挽月拿了干净的碗筷,然后去切西瓜了。

各种菜都留了,程挽月吃了一会儿才感觉到气氛不对劲——程延清总盯着电脑,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她问道:“电脑里有什么?”

程延清反应很大:“能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没有?”程挽月一眼就看穿了,“给我看看。”

程延清拿起电脑扔给言辞,程挽月扑过去抢,程延清拦着不让,两个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他们俩每次动手都是真打,程挽月再怎么扛揍也是个女生,力气是比不过程延清的,但是她一用那种哭腔喊疼,程延清就会松手,下一秒,她就拎起抱枕砸在他的脑袋上。

“我就知道你们几个不仅是吃顿火锅这么简单!程延清,你敢带坏程遇舟和言辞,我让爸爸揍死你。”

程延清立马投降:“妹妹,你想太多了,我不是那种人。”

“卿杭是不是也被你污染了?”

“他早走了。哎哟,就是看个电影而已,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程挽月骂得毫不留情:“白米粥里的老鼠屎,汤里的臭鱼。”

“你是不是欠揍?”程延清急了。

周渔默默地看向程遇舟,程遇舟淡定地说:“没什么,别管他们。”

“哦。”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这种兄妹俩一句话说不对就生气地扭打在一起的场面,无论看多少次她都想笑,“我吃好了,收拾一下吧。”

程延清顺势喊道:“程挽月,你赶紧去帮周渔洗盘子!”

“我都没吃几口,要洗也是你去洗。”程挽月抓着唯一有可能帮她干活的程遇舟:“哥,咱俩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去帮阿渔,我出石头。”

程遇舟配合地出了剪刀。

客厅里打闹的声音只暂停了两分钟又开始了,原本冷清的家显得十分热闹,周渔忍着笑起身去接水,准备先洗筷子。

“我来洗。”程遇舟拿起洗碗的海绵。

老式家属楼面积并不算大,厨房的水池旁边能并排站下两个人,但很明显有些拥挤,周渔关水龙头的时候碰到了他的胳膊,空气里飘着绵绵细雨,皮肤接触的瞬间两人仿佛要被那股潮湿的黏腻感粘在一起。

晚风吹动她的发丝,从他的肩头拂过。

周渔往后退了一步,余光看见他纯白的T恤上溅了一滴油,发黄的油渍晕开后依然很显眼。

他应该很少做这些,动作明显不太熟练。

“还是我来吧,你的衣服弄脏了不好洗。”

“没事。下雨天,女孩子少碰凉水。”程遇舟两只手都沾满了泡沫,“你帮我找一条围裙。”

“我找找。”

言辞家里的东西都还维持着原样,以前言家主要是言爸爸下厨,围裙挂在厨房里,颜色也不奇怪。

周渔拿着围裙,程遇舟靠在水池边看她。

这样被他看着,她有点儿紧张。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她却不知道是应该先踮脚还是应该先做其他的什么。

“你头低一点儿。”

程遇舟稍稍低下头:“这样?”

“嗯。”

高度差不多了,周渔把围裙挂在他的脖子上,发现他还看着她:“转过去啊。”

围裙的腰部位置还有两根绳子,不绑好会很碍事。

程遇舟面对着水池开始洗碗,周渔牵起那两根绳子在他的后腰系了个很好解开的蝴蝶结。

“紧吗?”

“不紧,正好。”

“是不是有点儿小了?”

“还行,能用。”

程遇舟走神了几秒钟,用来调酱料的小碟子就从他沾满泡沫的手里滑落,碎在地板上。

“小心,”周渔捏住他的衣摆,拦住他后很快就放开了,“不要用手碰,我去拿扫把。”

为了避免割伤环卫工人的手,她把碎碴扫干净单独装起来。

程遇舟确实很少洗碗,以前在家一直有阿姨,回来住之后老太太也不让他做这些,但也不至于完全不会洗,刚才是走神了,就和现在一样。

周渔弯着腰收拾残局,他却不自觉地想起那天傍晚周渔撞到他身上之前,程挽月悄悄在周渔耳边说的那句玩笑话。他只是短暂地走了下神,就让自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兄妹俩还在客厅打闹,打闹声却像是被厨房的帘子隔绝在外。

程遇舟安慰自己:没关系,一个人不可能长时间处于心跳过快的状态,大脑会调控激素分泌,使这种过激反应慢慢地恢复正常,他只需要耐心地等待。

夜色沉沉,应该看不清什么,程遇舟却还是在周渔抬起头的前一秒转过身面对着水池。

周渔看他往盆里倒冷水,忍不住出声提醒他旁边有一壶刚烧好的热水:“油太多了,热水好洗。”

“嗯。”程遇舟应了一声。

周渔以为他是因为刚才打碎了一个碟子心情不好才没说话。她不是很会聊天的人,就安静地站在旁边,帮他把洗干净的碗筷再用清水过一遍。

程遇舟摘下围裙就先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其他三个人都没注意,只有周渔心里有点儿怪怪的。

她是不是说错话了?

男生总会在某些奇怪的事情上有很强的自尊心,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这个U盘好眼熟,不会是我的吧?”程挽月在程延清的衣服兜里发现了她的U盘——她喜欢漂亮的东西,连用的U盘都有自己的特色。

“是你的吗?我不知道,随便在家拿的。”程延清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就是用一下,给程遇舟拷贝几份学习资料,言辞的电脑里有很多。”

程挽月才不相信:“你接着编!”

“不信你就问言辞,他总不能骗你吧?”

言辞顶多不理她,骗她倒是不至于。程延清给了言辞一个眼神后就趁机溜了,程挽月追出去,只留下周渔。

家里突然就安静了,言辞脸上那点儿笑意也随之沉了下去。他从冰箱里拿了罐冰啤酒,拉开拉环,仰头,几口喝了大半罐,几滴酒水顺着下巴流到衣领里。他随手擦了擦,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周渔还在。她在往饭盆里倒猫粮,还换了一碗干净的水,橘猫一点儿都不怕她,她叫两声它就乖乖地过去吃,还一直拿脑袋蹭她,希望她能摸摸自己。

连猫都有记忆,更何况是人。

她确实很无辜,可他又有什么错?

周渔一只手顺了顺橘猫的毛,回头就撞上一道冰冷的目光,每次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言辞眼里那些浓烈又痛苦的恨意就让她有一种他要过来掐死她的错觉。

“你怕我?”

他们认识对方比认识其他人都早。

周渔抿了抿唇,在她开口之前,言辞唇角勾起嘲讽的笑:“你是应该怕我,所以以后不要再来我家,更不要单独留在我家。我不是精神病人,很清楚成年后该负的法律责任一样都不会少,但总有脑子不清楚的时候。”

周渔低着头,看橘猫舔水喝:“你开学后去学校吗?”

言辞极不耐烦:“这你也要管?”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因为如果你不参加高考,我就要永远背负着‘害了言辞一辈子’的恶名。就算你明年正常发挥考上了名校,未来前途光明,县城里的人提起你的时候还是会把‘如果没有那个谁谁谁,言辞一定会过得更好’这样的话挂在嘴上……言辞,我是真心希望你好,你和街上那些自甘堕落的混混儿不一样,你不会变成他们的,永远都不会。”

言辞忽然笑出声:“怎么才算变成他们那样?”

小县城里有太多整天无所事事的街溜子,周渔不是没见过他们欺负人的样子。

“你演得一点儿都不像。”

“是吗?那你过来,我现在就让你看看到底是不是演的。”

周渔失手碰翻了饭盆,水也洒了一地,猫从她的身边跑开,几步就蹿到了言辞的脚边,绕着他的脚转圈。

程延清和程挽月从自家院门经过的时候叫了老太太两声,程遇舟听着外面打闹的声音——只有他们俩。

天已经黑了,他能很清楚地看到言辞家还亮着灯。程遇舟看了一会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上去敲门。

周渔就在门口,但反应了一会儿才把门打开。

程遇舟站在门外,敏锐地感觉到客厅里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是他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只存在于周渔和言辞之间的低气压。

他自然地说:“我的手机落下了。”

“哦……等一下。”

周渔去帮他找手机,把客厅、厨房和洗手间都找了一遍。

“没有?那可能还是在家里,我再回去找找。”他准备关门前看向周渔,像是很随意地问了句,“你不走吗?”

“走。”周渔拿上背包,到门口换鞋。

老旧家属楼的物业没那么敬业,楼道里的灯坏了很久都没人来修。

下楼后,两个人并排往外走,周渔在细雨里闻到了淡淡的青柠味:他已经洗完澡了吗?她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一股火锅的味道,在外面就更明显了。

周渔下意识地和程遇舟拉开距离。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程遇舟看她越走越慢,越走越往一边靠,再往旁边一点儿,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水就要滴在她身上了,两步过去把她拉到宽敞的地方。

周渔条件反射般地把手抽出来,因为这个动作,下一秒,两人之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程遇舟的手在空气里僵了一瞬他才慢慢收回去。周渔突然很后悔,想说点儿什么缓和一下,可又发现自己想到的语言太苍白。

“里面在滴水。”他先开口,缓解了周渔心里的紧张。

“谢谢。你准备睡了?”

“没有。”

“这么早就洗澡。”她记得他用的沐浴液的味道。

“出汗了,洗完舒服点儿。”程遇舟不太自然地别开眼,“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就跑进对面的大红门,周渔懊恼地叹了一口气。她等了大约两分钟,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周渔没接:“雨很小,不用啦,我回家也不远。”

“女孩子淋雨对身体不好。”程遇舟撑开雨伞,把伞柄塞在她手里,“你自己还,不要让程挽月代还。”

周渔只好拿着。他站在伞外,路灯的光线在他的身后散开,细雨落在他的身上,被灯光照着,像是在跳舞。

“为什么?挽月喜欢你这把伞?”周渔经常和程挽月见面,程挽月帮忙把雨伞带给他更方便。

“嗯,我只有这一把,不能给她。”

程遇舟对程挽月很好,不可能舍不得一把伞,周渔就想,这把雨伞应该很贵重,或者说,对他有很特别的意义。

“好吧,那我明天带过来还给你。”

“不着急,你记得还就行了。”程遇舟在意的不是这把雨伞。他拿出试卷递给周渔,“这三套卷子我看完了,有几道错题,我用铅笔把正确的解题过程写在了旁边,有看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直接打电话问我,我最近睡得晚。”

周渔这些天也有失眠的困扰:“是因为想家吗?”

程遇舟笑了笑:“白城也是我的家。”

周渔听程挽月说过,程家没有分家,所有人都在一个户口本上。

“快回去吧。剩下的那本习题册,我看完再还你。”

“嗯,我走了。”周渔走到巷子口悄悄回头的时候,程遇舟还站在程家门外,不过路灯的光线太暗,他其实看不清什么。

他借雨伞给她,说话也不像是在生气,还对她笑了一下。

程遇舟如果没有生她的气,为什么在言辞家洗完碗说走就走了?

周渔一路上都在想这些,不知不觉就到家了。她先用毛巾把雨伞上的水渍擦干净,再把雨伞放在房间里晾着。

立秋后一直在下雨,早晚已经有些凉,她明天要去跟超市老板商量——她下个星期就不能再去兼职了。

忙完家里的事情,周渔才能坐下来把试卷拿出来看。她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的,程遇舟都用铅笔细心地标出来了。

她试着模仿他的字迹,但怎么写都不像。

蚊帐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可能是老鼠。周渔翻身侧躺,看着地上的雨伞,伴随着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外婆早上要吃药,虽然她自己记不住,但平时都是天不亮就起了。今天周渔洗漱完都没听到动静。

周渔又等了一会儿,外婆还是没起,就敲门想进去看看,结果刚打开房门就闻到了一股尿臊味。

老太太尿在床上了。

医生很早就告诉过周渔,老人的认知能力可能会慢慢下降,不只是会忘记家人,也会忘记自己有没有吃饭、有没有上厕所这种最基本的生活小事。

老太太应该是晚上就把被子尿湿了,雨天潮湿,导致房间里的气味更不好闻。外婆紧紧地抓着被子不让周渔换,抬起头的时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在被子里默默流眼泪。

“没关系的外婆,我小时候尿床也是你和妈妈帮我洗裤子啊,”周渔扭头擦掉眼泪,笑着说话的声音里还有几分哽咽,“没关系,不脏的,洗干净就好了。”

老太太哭得更伤心了,有些手足无措:“囡囡,我不是故意尿在床上的。”

“我知道,外婆一直都很爱干净。洗一洗晒一晒就没有味道了。”周渔轻轻拉开被子,床单上一圈黄色的尿痕,“不会有人笑话您的,他们不知道。”

“我怕。”

“外婆,没事的,不要害怕,”周渔轻声安抚,“一点儿都不丢人,这没什么。”

周渔把外婆扶到自己屋里,先去接了盆热水,帮外婆擦洗身体,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裤给外婆换上,陪外婆吃药,等外婆睡着了才去收拾房间。

床上垫了好几层褥子,加上床单、被罩和几件衣服,周渔几乎洗了一上午。

外面还在下雨,衣物只能先晾在客厅。

屋里还有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刘芬情绪也很低落,出去一趟摘了几个青木瓜回来,周渔看时间还早,就把青木瓜拿到了厨房。

“妈,我想再带外婆去一次市里的医院看看。”

市里的医疗条件更好,当然,医药费也会更贵。

刘芬说:“她现在连房门都不愿意出,等雨停了再商量吧。”

周渔点点头:“嗯,到时候我跟外婆说。”

她做了一小罐腌木瓜丝,和那把雨伞一起装在背包里带去超市。

下午五点半,周渔交完班准备去还伞。她习惯走近路,从小到大,这条窄窄的巷子她走过无数遍。

转过拐角,周渔突然停了下来。

天地间雾蒙蒙的,雨声完全盖住了她的脚步声,周渔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程挽月和卿杭,过于惊讶导致肢体反应变慢,好在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人来了。周渔悄悄退回拐角,转身往另一条路走。

程挽月和很多男生的关系都很好,在学校里玩闹起来互相勾肩搭背也很正常,周渔知道程挽月对卿杭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不过,在刚才愣神的那几秒钟里,她也能看出卿杭是主导的一方。

她认识卿杭的时间不算很久,高一时两个人同班。那时候同学们就知道了他是被县长特别资助的学生,因为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白城一中后学校领导就安排他在开学典礼上演讲。那篇演讲稿很短,不到两百个字就交代了从他出生到父母相继病逝再到山洪冲垮家里唯一的房屋,以及农村到县城的距离不算很远,他却走了很久很久……

学校里有人看不惯他的性格,觉得他是仗着成绩好故作清高,也有人瞧不起他贫穷的家庭,知道他爷爷是靠收废品维持生活后说话更是难听,但就算是当着他的面挑衅他、贬低他,他也从来没有反驳过半句。

程挽月只是很讨厌新衣服被雨水和泥渍弄脏,刚才就算发脾气也不是真的生气,但平日里沉默内敛的少年竟然会有那么大的爆发力,周渔作为旁观者,只是远远看着都产生了一种面红耳赤的窘迫感。

周渔从大路走,绕了一大圈才从路口拐进另一条巷子。

屋檐上的水滴在身上,她以为是腌木瓜丝的罐子漏了,边走边拉开背包拉链检查。

十几分钟前还和卿杭在一起的程挽月突然从前面过来,周渔注意到程挽月的手腕上有一道红红的印子,衣服也皱巴巴的,但心情很好。

“阿渔你去哪儿啊?”程挽月走近,见周渔两只手都没闲着,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把雨伞,便帮忙拿过雨伞,随便看了一眼,“这是谁的破伞?”

破伞?

“我昨天晚上借了你哥的伞,正准备去还给他。”周渔笑着问,“你觉得不好看吗?”

程挽月又看了那把纯黑色的雨伞一眼,嫌弃地道:“什么审美,丑死了。”

“也还好吧,不难看。”

“程遇舟在奶奶那里,我要回家,就不和你一起去啦。”

“好。”

程挽月急着回去,没多聊。周渔往程家大院走,拐过弯就看见大红门那里有一道白色的身影。

程遇舟靠着门,低头在看手机。

周渔早上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大概五点四十的时候来还伞。

她迟到了十分钟。

程遇舟听到脚步声,抬头瞟了一眼,在她慢慢走近后站直身体:“你忙完了?”

“嗯,谢谢你的伞。”周渔把伞递过去,摸着包里的玻璃罐,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拿了出来,“这是腌木瓜丝,就是上次王医生家喜宴上的那种,味道差不多。”

上次他说太酸,她就减少了醋的用量。

程遇舟接过玻璃罐:“你做的?”

她低着头,碎发散落,遮住了泛红的耳朵。

“嗯,腌了好几个小时,晚上就可以吃了。”

她的背包像是机器猫的口袋,她又从里面拿出了一罐汽水:“天气凉就卖得少,老板说卖完这批今年就不进货了。”

这种汽水算是本土饮料,其他城市很少见。

“那我就不客气了。”程遇舟唇角上扬,“你进来坐会儿吧。”

他两只手拿不下这些东西,周渔就先帮他拿着雨伞:“我刚才遇到挽月,她说她不喜欢这把伞。”

程遇舟:“……”

怎么回事?

怎么就刚好两个人遇到了?

“她口是心非,明明喜欢得不得了,知道我不会给她,所以才说不喜欢。”程遇舟转移话题,“你吃饭了吗?”

“不太饿。”周渔把伞放在椅子上,“我不进去了。”

“你回家还有别的事?”

“没什么事,我就是想去趟图书馆。”

图书馆营业到晚上八点,那里人少,她偶尔也需要一个可以放松的空间。早上外婆尿床,不只是外婆自己难过,周渔也难过。

程遇舟放好东西就从屋里出来:“我还没去过,正好跟着你去看看。”

“图书馆不大,书其实很少的,而且大部分是旧书。”

“就随便看看,这种天气也不能打球,闷在家里有点儿无聊。”

还下着毛毛细雨,周渔举高雨伞遮住他,但她站得远,其实两个人谁都没有完全被雨伞遮住:“雨可能会下大,你还是把伞带上吧。”

程遇舟说:“算了,懒得再回去了,男的淋点儿雨没什么。”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周渔还是不好意思自己打伞让他淋雨,就朝他的身边走了半步。程遇舟自然地从周渔手里接过伞柄,她稍稍侧过头,就能看见他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目光稍稍往下,就无法避免地直接触到那根红绳。

还没开学,图书馆里有小朋友在看绘本。管理员是学校退休的老师,家里人把晚饭送了过来,他戴着一副老花镜,边看非洲纪录片边吃面,眼镜上总是起水雾。

周渔上个月来借过一本书,归还的时候也要登记。

图书馆里很安静,进去要脱鞋,面积确实不大,大概只有二十平方米,书架上写明了分类。三个看绘本的小朋友在最外面。程遇舟不是来看书的,就随便拿了一本小说坐在垫子上。

周渔去儿童读物那边拿了本漫画,和程遇舟坐在一起,两个人背靠着墙边的书架,中间隔了一个人的位置。

那边的小朋友时不时就发出一阵笑声,周渔翻得慢,看了几页就没什么兴趣了。

“你心情不好吗?”

周渔摇头,程遇舟没再多问。

她指着外面的路口:“从这条路就可以去江边,江边最近在修桥。”

程遇舟想起她上次说过江边的风景很漂亮:“开学之前去一次吧。”

他拿出耳机,递给周渔一只,周渔愣了一会儿才接过来慢慢放进耳朵里,从耳机里飘出的是周杰伦的歌。

图书馆里开着灯,光线很柔和。

周渔看着程遇舟手腕上的红绳,在他察觉她的视线侧首看过来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随口问道:“你这根红绳是哪里来的?”

程遇舟抬了下手腕:“有一年春节,我回来过年,遇到一个老奶奶卖这个,说是可以保平安,我就买了一根。”

他一直戴着,连洗澡都没摘过。

“过年那段时间,街上到处都是卖这些小玩意儿的。”

“别的小摊老板都很会吆喝,那个老奶奶不会说话,但她最干净,编的绳子也最好看。”

周渔装作不在意地问:“我听说红绳是成双成对卖的,你只买了一根吗?”

程遇舟说:“两根。”

她的心像是被一根细线提了起来,她问:“那……另外一根呢?”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程遇舟那时候在疯狂长个子,放假都闲不住,天气再冷也抱着球去球场。他记得那天是晚上,球场旁边摆满了各种摊位,那个老奶奶只有一张小矮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棉鞋和帽子,那些都是小孩儿用的东西,程遇舟第一次经过的时候是什么样,打完球准备回去的时候还是什么样,几个小时都没人买。老奶奶年纪大,又不会说话、写字,只能用手比画,他看着心酸,就想去随便买点儿什么。

他走过去的时候,有个女生蹲在小矮桌前面,老奶奶双手比画着什么,他看不懂,那个女生就告诉他,老人编的红绳可以保平安。她的脸肉嘟嘟的,不知道是肿的还是胖的,说话也不太清楚。

“送给当时也想买红绳的另一个人了。老奶奶找不开零钱,我只想要一根,她也只要一根,正好。”

周渔摊开书本盖在脸上,轻轻闭上眼:“哦,这样啊……”

原来他还记得。

雨下大了,雨水滴在台阶上溅起水花。

两个人在图书馆关门前离开,只有一把伞,程遇舟说他淋点儿雨没关系,周渔看着他的背影,最后还是叫住了他。

“要不……等我到家了,你用我的伞?”

“好。”程遇舟再一次从她手里接过伞柄。

雨比来的时候大,但两个人之间始终隔着一点儿距离,周渔的肩膀淋湿了,程遇舟举着雨伞不露痕迹地往她那边倾斜。

路过一家小卖铺,周渔停下脚步:“我想去买糖,外婆喜欢吃。”

程遇舟陪周渔进去。小卖铺里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儿,正坐在电视机前吃辣条。周渔买的是那种很硬的棒棒糖,程遇舟记得老太太好像不剩几颗牙齿了。

“外婆咬得动吗?”

“她慢慢吃。”

周渔付钱之前又想起家里还缺别的东西,但是程遇舟就站在旁边,她不好意思说。

一分钟后,程遇舟感觉到了她的为难,撑开雨伞去外面等,隐隐约约听见她跟老板说再拿两包卫生巾。

程遇舟感觉迎面吹来的风有些燥热。

程遇舟先送周渔回家,等她进屋后再打她的伞回家。

周渔打开门缝,探出脑袋往外看,他已经走远了。刘芬喊周渔,说锅里留了饭,周渔收回视线,关好门回屋。

外婆在看电视,周渔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干净,从背包里拿了一根棒棒糖,剥开外面那层塑料纸,递到外婆手边。

“外婆,睡觉前要去厕所。”

老太太已经不记得早上尿床的事了:“我去过了吧?”

“再去一次嘛,”周渔哄道,“看完这一集就去。”

外婆笑笑:“好。”

周渔等外婆睡了才去洗漱,头发擦到半干后坐在书桌前翻开试卷。抽屉里有一本相册,相册里面的照片其实不多,大部分是她小时候的,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了,越长大照片越少。

初二那年她长了两颗智齿,总是发炎,疼得吃不了东西,周父带她去医院,拍了片子之后医生说要拔掉智齿。虽然医生给她打了麻药,但她拔完还是很疼,而且当天脸就肿了,第二天肿得更厉害,谁见了都忍不住笑。

她不好意思见人,但还是惦记着每年一次的灯谜会,晚上就戴了顶帽子去了广场。她赢了两大袋洗衣粉,邻居还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她的脸肿得连自己家人都要多看几次才能认出来,她还举着洗衣粉。

这是周渔和周父的最后一张照片。

程遇舟把从周渔那里借来的试卷都看了一遍,发现难度比他原来学校的考试题目稍低。

临近开学,秦一铭说要来玩两天,问有没有地方睡。天晴了,气温回升后还是有点儿热,程遇舟让秦一铭国庆节的时候再来。

有程遇舟在,程挽月来奶奶家的频率高了很多——这里没人总催她去学习,程遇舟还能带她打游戏。

早上程挽月还没起床,程国安就来了,和钱淑在房间里谈了半个小时才把所有人叫到一起。

程延清昨晚熬了一夜,坐在沙发上眼睛都睁不开:“爸,什么事啊,这么隆重?不会是二叔和二婶真离了吧?”

程遇舟无奈地啧了一声。

“别说话。”程挽月一巴掌拍在程延清的脑袋上。

“行了,你们俩别闹了,我是有一件正事要宣布。”程国安正色道,“卿杭这孩子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家里的情况你们也都知道,确实不容易,老人上个月检查出来胃癌晚期……”

“什么?!”程延清一下子清醒了。

“是真的。老人不想让卿杭知道,你们几个也一定记住了,千万不要在卿杭面前说漏嘴。挽月,延清,我和你们的妈妈商量过,奶奶也同意了,我们想收养卿杭。”

“我不同意。”程挽月第一个反对。

程国安摸摸女儿的头发,她的脸上还挂着因得知卿爷爷胃癌晚期而掉出来的眼泪:“他不会分走爸妈对你的爱,家里也不会因为多了他就降低你的生活水平,你又多了一个哥哥,多好啊。”

“不好!我并不想当他的妹妹,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同意,你们如果坚持要收养卿杭,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老太太连忙开口缓和气氛:“月月,不许这么跟你爸说话。”

“我就是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程挽月边喊边往楼下跑。

卿杭正好走进院子,正在气头上的程挽月站在台阶上瞪着他,钱淑从屋里追出来,也不好当着卿杭的面说什么。

“卿杭来了,外面晒,快进屋。月月,你别闹脾气了,奶奶给你做了早饭。”

“哼!我不吃!”程挽月冷着脸跑了出去。

卿杭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他以为她还在因为那天的事生气。

他在她面前毫无遮掩地暴露出丑陋的欲望,她知道他是那样的人之后会讨厌他吧。

这样更好,她就不会再招惹他了。

程遇舟从屋里出来,卿杭问:“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你先进去吧,大伯在二楼。”程遇舟在这件事上算是一个局外人,于是主动走出院子:“奶奶,我去看看挽月。”

“让月月别哭了,这孩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

“嗯。”

程挽月还穿着拖鞋,又没洗脸没刷牙,肯定是回家了。程遇舟知道她的脾气——越是生气的时候越不听人劝,确定她在家待着就先走了。

经过周渔兼职的超市,他进去买饮料,收银员不是周渔,他在路上发短信问她今天几点的班。

早上空气好,程遇舟把喝完的易拉罐捏扁,单手举过头顶,易拉罐从他的手里脱离,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被精准地投进了垃圾桶。

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他收到周渔的回复:我已经不在超市兼职了。

程遇舟站在阴凉处打字:天气好,咱们晚上去江边逛逛?

周渔看着手机,想起自己之前答应过程遇舟会带他去一次江边。

她回复:好,六点以后我有时间。

程遇舟收起手机往回走,在巷子口遇到了卿杭,两个人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

程遇舟觉得,程挽月的抵触心理那么强烈,程国安应该还没有把收养的事告诉卿杭。

程国安是最疼程挽月的人,她不同意,收养卿杭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原本以为几个孩子早就认识,关系也一直不错,一双儿女应该很容易接受,没想到程挽月反对的态度这么强硬,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程国安考虑她的感受,把卿杭叫进屋后也没提收养的事。

言辞去还盘子的时候,家里只有老太太和程遇舟。

“小言,进来一起吃午饭。”钱淑接过盘子,拉着言辞进屋,让他坐在程遇舟旁边,“你们俩也认识了吧?”

程遇舟点头:“挽月和延清过生日那天见过。”

但对言辞来说,他其实早就认识程遇舟了。

那时候他和周渔之间还很简单,周渔经常去他家,两个人一起在家属楼的楼顶写作业,站在楼顶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程家院子。程遇舟拉着行李箱从巷子口往家里走,轮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会远远地传过来,言辞和周渔会用一件很小的事做赌注,猜程遇舟进屋的时候先迈哪只脚。

两个人一共猜过三次,他输了三次。

“吃多少?”程遇舟去拿碗筷,回头看了言辞一眼,“你自己盛?”

言辞说:“我吃过了。”

钱淑压着他的肩膀没让他起身:“头发还是湿的,刚起床吧?我们家碗小,还在长身体的男孩子最起码得吃两碗。”

程遇舟直接把煮面的锅端上桌。连菜都吃得干干净净,钱淑才放言辞走。

客厅开着风扇,门帘时不时就被风吹得飘起来。程遇舟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就陪着老太太看电视,从卿杭的爷爷聊到自己之前问过程延清但没有得到答案的一个问题。

“奶奶,言辞的父母是病逝的还是意外去世的?”

“算是意外吧,唉,其实也不能说是意外。”钱淑叹气,“这事啊,还得从周渔家说起。周渔的外婆是外地人,你听过她说话吧,还有点儿口音,二十岁出头就远嫁到咱们这里,也没什么亲戚。那时候农村在修公路,周渔的外公去工地干活,被炸药炸死了,周渔的外婆没有再嫁,一个人把刘芬拉扯大。

“周立文家里也穷,娶了刘芬之后,一家人过得紧巴巴的,岳母身体又不好,家里的顶梁柱得养家啊,但是他文化水平不高,只能做些体力活。言辞的舅舅是大家口中的‘煤老板’,承包煤矿赚了大钱,周立文就跟着去了。他能吃苦,前几年确实赚到钱了,还给家里盖了新房子。去年一月份,都快过年了吧,煤矿突然出了事故,井下坍塌,周立文被砸死了。

“另外还死了好几个人,还有重伤的。几个合伙承包煤矿的老板都跑了,刘芬找不到言辞的舅舅,就找言辞的父母,一直闹到去年五月份,刘芬冲到马路上拦言家夫妻的车,夫妻俩为了避开她,跟一辆大货车迎面撞上了。

“以前两家关系挺好的,两个孩子也总在一起。言辞父母的事,按理说刘芬是有责任的,但医生诊断出她患有精神类疾病,法院没判。”

程遇舟的心情也有些沉重,难怪程延清会说一两句话讲不清楚。

他想起第一天回来的那个晚上,在屋后的巷子里,周渔和言辞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在一起,又像火星子落在一堆干柴上,随时都能烧起来。

下午四点十分,周渔问程遇舟要不要现在去江边。

程遇舟和她约在图书馆门口见。

他先到,在原地看着周渔慢慢走近。乌云散开后太阳又出来了,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被阳光照得像在发光,一双笑眼里仿佛落入了细碎的星星。

周渔在家耽误了一会儿。周渔习惯把头发扎起来,但出门的时候头发还没干透,邻居阿姨说周渔穿这套衣服披着头发更好看,但周渔照完镜子觉得奇怪,还是用头绳扎了个马尾。

“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也是刚来。”程遇舟用下巴朝路口那边示意了一下,“从这里走?”

“嗯。”周渔往他身后看,“挽月呢?”

“她可能还在生气吧,没心情去。”

“怎么了?”

程遇舟无奈地耸耸肩:“大伯想给她添个哥哥,她不乐意。”

周渔被逗笑了:“都是添个弟弟或者妹妹,哪有随便添哥哥的?”

“就是啊,这件事估计成不了。”程遇舟一点儿都不担心程挽月。

从城里去江边大概二十分钟,有好几条路可以去,这条路最清静,周渔边走边给程遇舟介绍周围的老建筑。

还没开学,有小学生在江边玩,这个时间太阳还没落山,再晚一点儿人会更多。

这条江里每年都有人淹死,但小孩儿不听劝,就爱在水边玩,周渔父亲那边一个亲戚的儿子正被怂恿着往水里跳,但是隔得远,周渔喊再大声他也听不到。

男孩儿跳进水里后扑腾出很大的水花,在岸上围观的小孩儿以为他是闹着玩,还在鼓掌。

周渔看出不对劲,连忙往岸边跑,程遇舟比她快,只脱了外面的衬衫就一头扎进水里。

程遇舟一口气游到男孩儿旁边,托住男孩儿的身体,周渔会游泳,也跳下水帮忙把男孩儿推上岸。

旁边的几个小孩儿吓坏了。程遇舟单膝跪着,男孩儿趴在程遇舟的腿上,周渔帮忙按着男孩儿的背,男孩儿把脏水吐出来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男孩儿妈妈拿着棍子赶过来,拎着男孩儿的耳朵把他带回家。

程遇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放松身体坐在地上。阳光被水面反射后很刺眼,他侧过头喘气。旁边的周渔不比他好多少,甚至更狼狈。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T恤被水打湿后贴在身上。刚才把小胖子从水里弄上岸耗光了她的力气,她双手撑着地面,闭着眼喘气。

程遇舟迅速别开眼,起身捡起被他随便扔在岸上的衬衫。

一件衣服突然从头顶盖下来,遮住了太阳,周渔闻到衬衣上淡淡的味道,茫然地睁开眼。

她抬头,衬衣从她的脸上滑落。

程遇舟咳了两下,哑声开口:“你先穿着,遮一遮,奶奶家有程挽月的衣服,回去了再换下来。”

周渔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掀开盖在身上的那件衬衣,低头看了一眼。

转过去的程遇舟投在地上的影子刚好把周渔罩在阴影里,他掀起衣服拧水,露出线条漂亮的腰背,周渔抬头正好看到,顿时一阵脸红,连忙把衬衣穿好,连扣子都扣到了最上面一颗。

渔船没看成,夕阳也没看成。

天色变暗,晚霞散出橙红色的光线,被窗帘过滤之后有种朦胧的美感。周渔耳朵里进的水还没全流出来,一晃就有声音。她站在程遇舟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程遇舟敲门,递进来一套衣服。

衣服是程挽月的,颜色很鲜艳,下面还有一条新毛巾。

老太太不在家,程遇舟用楼下的洗漱间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后把吹风机拿上楼。周渔的头发里有泥沙,不太好洗,加上把贴身衣裤简单搓洗了一下,所以她洗了将近二十分钟。

周渔拿着湿漉漉的内衣裤犯愁——不穿肯定不行,但穿上又会把程挽月的衣服弄湿。

外面传来敲门声,周渔也觉得自己磨蹭得太久了,想着赶紧穿上算了。

但是程遇舟没有催她,只是说:“吹风机放在门口了。”

“谢谢。”周渔应了一声。

程遇舟离开后,周渔打开门把吹风机拿进屋,先吹干贴身的两件,穿好衣服后,又把湿衣服拿到外面挂在衣架上吹。

程遇舟在楼下,抬头看见周渔在阳台后才上楼。

刚打开门,他就闻到了一股清香。她用的是他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气味他早就闻习惯了,但此时里面好像多了一种特别的气息,独属于女孩子的甜甜的香气。

吹风机呼呼的风声盖住了其他声响,天色越来越暗,晚霞显得更加明亮。

一束光照在床边,手伸过去,皮肤都会染上红晕。

程遇舟在抽屉里找创可贴。他的脖子上有两道抓痕,皮被抓破了,见血了——男孩儿在水里抓住他之后就紧紧地缠在他身上,当时他没觉得疼,洗澡的时候才感觉到。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程遇舟抬起头,周渔正看着他。

浴室里的水分蒸发后融进了空气,潮湿又燥热。

“贴歪了,”她指了指脖子,“再往后面贴一点儿。”

他随便一扯,又随便一贴:“这样?”

房间里没有镜子,周渔放下吹风机,走过去帮他重新贴。

程遇舟坐在椅子上,周渔站在后面,从她的发梢落到他后颈的水顺着皮肤滑到了尾椎骨,凉凉的。

“是不是应该先消毒?江里的水不干净,防止感染。”

“抽屉里有瓶医用酒精。”

周渔找出来,拿棉签蘸了一下,伤口碰到酒精后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程遇舟发出一声沙哑的闷哼声。

“很疼吗?你忍一忍。”

“嗯。”程遇舟在持续的刺痛感中清醒了很多,不然总有一种她的手会顺着后背那条水痕摸下去的错觉,“这救命之恩,你得谢谢我吧。”

周渔笑着说:“他妈妈明天会提着牛奶和水果来感谢你的。”

程遇舟:“……”

贴好创可贴,周渔又拿起吹风机去阳台吹衣服,热风偶尔吹到程遇舟的身上,带起一股隐隐的燥热感。

周渔摸了摸衣服,感觉差不多干了,就从衣架上取下来。天边最后的余晖落进黑暗,房间里没开灯,她转过身,程遇舟还靠在窗边,她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在看她。

周渔有些不自在——她很少穿裙子,因为不太方便,而程挽月这条裙子的长度还不到膝盖。

程遇舟知道她是要换衣服,也知道自己应该回避,然而后颈伤口处那股火辣辣的灼烧感让他静不下心来,被风吹动的裙摆像是一下一下撞在他的心上。这是激素的作用,比如肾上腺素,它是一种抢救濒临死亡的人的激素,大脑也会在感知到它分泌过多后做出应答,向身体各个器官传递信号让心跳恢复正常,看似复杂的机理其实很简单——大脑发挥着调控作用,那么用来思考其他事情的能力在此期间就被弱化了。

“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话在经过大脑之前就被他说出了口。

她神色茫然:“换什么?”

“换人。”

过了许久,周渔突然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还是被发现了吗?

程遇舟还没看清在这寂静的几分钟里她到底有没有脸红,就已经被皮肤上发烧似的灼热感催促着朝她走近。

周渔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往后退,后腰贴在阳台的栏杆上才停下来。

外面的空气并没有比屋里好多少,被晒了一整天,这股闷热感还要持续两三个小时。程遇舟又问了一遍:“周渔,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

他看见她摇了摇头。

“我是说……先考虑,不是让你现在就换。”

周渔转身:“我考虑过了,不想换。”

程遇舟耐心地劝道:“你再考虑考虑,一个月,哪怕一个星期也行,哪有人考虑事情像你这么草率,还不到一分钟?”

“我早就考虑过很多很多个一分钟了,”周渔还是那三个字,“不想换。”

院子里的灯突然被打开,是钱淑回来了。

气氛变得很奇怪,程遇舟一言不发地下楼,周渔进房间换衣服,隔着门还能隐约听到钱淑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他说气饱了。

老太太笑着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进屋去厨房洗菜。

周渔换回自己的衣服下楼,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余光里,程遇舟站在院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球,球弹到墙上的声音越来越大。

钱淑在屋里喊他:“仔仔,外面的路灯还没亮,你送送周渔。”

周渔小声说:“不用了。”

程遇舟也没看她,先走出院子。

言辞冷眼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大红门里走出来。周渔在暗处,走近了才发现站在路口的人是言辞。

他又在咳嗽。

程遇舟停下脚步,对周渔说:“快回去吧。”

周渔点点头:“嗯。”

直到那抹身影从转角消失,言辞才将视线落在程遇舟的脸上:“你跟她很熟吗?”

程遇舟想了想,回了一句:“比跟你熟一点儿。”

这话听着似乎没什么不对。

周渔和程挽月的关系最好,程挽月又总跟程遇舟在一起,所以周渔和程遇舟认识并且互相熟悉也正常。

程遇舟问言辞要不要进去吃饭,两个人短暂地对视,言辞摇头,自己回家了,程遇舟也转身进屋。

厨房里饭菜的香味飘上楼,覆盖了房间里原本的香气。

程遇舟看着天花板,虽然心情不好,但考虑之后还是打了个电话。

“哇!儿子,你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妈妈要关心了。”

“我这不是不想破坏你和我爸的二人世界吗?”程遇舟太了解自己的父母了,“妈,有个案子你应该会很感兴趣。”

电话那边的程太太故作失望:“哎哟,原来是关心我的工作,行吧,你说说。”

“去年有个煤矿井下坍塌导致三死六伤,几个合伙的煤老板跑了……”

其实去年事故发生之后有媒体报道过,但没有后续,该煤矿是否属于违法开采,是否在开工前就存在安全隐患,以及对遇难者家属如何赔偿,都需要有人站出来回应。

程太太就是干这一行的,程遇舟请她帮忙于公是合情合理,于私纯粹是在给他爸添麻烦——夫妻俩这次闹矛盾的主要原因就是她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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