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青霉素

医学院的偏楼总带着股消毒水与旧木头混合的味道，午后的阳光被半拉的深灰色窗帘切成两半，落在办公桌堆积如山的书本上。

解剖学图谱的边角卷着毛边，药理学期刊上还夹着泛黄的便签，写满公式与病例的纸张从桌面滑落。

季宪明坐在轮椅上，脊背微微佝偻，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楼下熙攘的人群里。

下课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勾着肩，笑声顺着楼梯间的缝隙飘上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盖着的毛毯，指尖能清晰触到布料下那道狰狞的疤痕。

三年前那场事故，术后感染夺走了他的右腿，也一并抽走了他生命里所有的光。

这几年，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状态有多糟糕。

最初的日子，夜里总在梦里回到那艘船，海浪裹着咸腥味儿扑进船舱，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朋友出海？

若不是那场意外，他该穿着笔挺的白大褂，在医院的手术室里救死扶伤。

后来，这份后悔慢慢发酵成尖锐的恨意，恨冰冷的海水，恨无能的医生，最后连带着恨街上每一个能正常行走的人。

凭什么他们能跑能跳，能拥有完整的人生，而自己只能坐在轮椅上。

他受不了别人怜悯的目光，更受不了那些带着探究的打量，就连对家人，他也时常冷言冷语地讥讽。

家里的自行车被他砸得稀烂，镜子也全被敲碎。

镜子被摔在地上时，裂纹顺着他扭曲的倒影蔓延开，他盯着镜中缺了一条腿的自己，突然觉得那模样可笑又可悲。

书桌上还摆着他出国时带回来的医学典籍，扉页上的字迹依旧清晰  ——“愿以己身，护国人安康”。

可如今再看这句话，只觉得讽刺。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别人？

有时夜里情绪上来，他会突然燃起一股劲，把散落的医书一本本捡起来，想着整理成讲义，或许还能给学生们讲点知识。

可下一秒，看到自己空荡荡的裤管，又会猛地把书扫到地上，这破世界，烂透了。

楼下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季宪明的目光顿了顿，看见冯远钧从黑色轿车里下来。

那人穿着熨帖的西装，身姿挺拔，正朝着偏楼的方向走来。季宪明的心脏没什么起伏，只是漠然地移开视线。

他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想看见冯远钧眼里可能存在的惋惜。

可没过多久，预想中的脚步声没传来，倒是门外响起了仆人权福小心的声音。

“二少爷，冯先生带来一封信，说想给您看看。”

季宪明靠在轮椅背上，声音像蒙了层灰：“信给我，让他回去，我不见任何人。”

权福应了声  “是”，推门进来时还低着头，将信封轻轻放在桌角，转身快步退了出去，连多余的目光都不敢留。

季宪明瞥了眼楼下，冯远钧已经坐回了车里，车窗缓缓升起，遮住了他的神情。

他拿起信封，拆开时动作缓慢，像是在应付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可当那张泛黄的信纸展开，季宪明原本波澜不惊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猛地一滞。

第一行字像惊雷似的砸进他心里：“青霉素是天然抗生素，能有效消灭细菌，对多种细菌感染都有治疗效果，尤其是术后感染。”

术后感染  ——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他的痛处。

他的目光飞快往下扫，“第一步：霉菌收集，青霉菌的天然宿主：发霉的馒头、橘子等，刮下绿色菌丝，放入煮沸消毒的器具中......”

后面的字迹突然断了，只剩下空白的纸页。

季宪明的手指开始发颤，他反复摩挲着纸页边缘，像是要从空白里抠出后续的内容。

怎么能没了？

他慌了神，直到目光落在纸页末尾那行小字上  ——“救下千千万万的人”。

“救下千千万万的人......”

季宪明喃喃自语，这句话像钥匙，突然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年他出国学医，在轮船上对着国土发誓，回国后要建一座最好的医院，要让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国人都能得到救治。

他以为这份誓言早就被截肢的痛苦掩埋，可此刻想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太清楚这份实验方子意味着什么了，当年他就是因为术后感染控制不住，才不得不截肢。

若是这个什么青霉素真的能研制成功，多少人能免于感染的痛苦？

多少即将截肢的病人能保住肢体？

这对整个医学界来说，都是一场颠覆性的变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震得他耳膜发响。

他紧捏着信纸，迫切地想知道后续的步骤。

目光再次投向楼下，冯远钧的车已经发动，引擎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驶离。

“等等！”  季宪明下意识地喊出声，身体猛地往前倾，竟忘了自己只有一条腿。

他想站起来，可重心一歪，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信纸从手中滑落，飘到了轮椅底下。

门外的权福听见动静，  二少爷肯定又在砸东西，前几次他进去劝，还被摔碎的瓷瓶划伤了手。

这次可不能再触霉头。

可没等他挪开脚步，就听见季宪明带着急促喘息的喊声：“阿福！阿福！”

权福赶紧推门进去，一看见摔在地上的季宪明，吓得赶紧跑过去：“少爷！您没事吧？”

他将季宪明扶起来，安置在轮椅上，刚想捡地上的信纸，就听见季宪明急切的声音。

“快去叫冯少爷！快去！我要见他！快！”

权福不敢耽搁，拔腿就往楼下跑，可等他冲到门口，冯远钧的车已经驶远，只剩下一道黑色的残影。

他急得直跺脚，赶紧叫住另一个仆人，让他快马加鞭去冯府递信，自己则转身跑回楼上。

推开门时，权福愣住了。

季宪明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笔，在纸上飞快地写写画画，嘴里还不停念叨。

“馒头、橘子......  要找发霉的，还要煮沸消毒的器具......”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可眼睛里却亮着权福许久没见过的光。

权福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二少爷这是又魔怔了，一天比一天严重。

他悄悄退到门外，轻轻带上房门，把那满室的念叨和微弱的希望，都关在了这间半明半暗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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