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一纸报告载初心
晨光透过办公楼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我的办公桌上。桌面一角摊着半张未整理完的苎麻种植地图,红笔圈出的老产区标记还沾着点墨渍,旁边放着片上周从郊区带回来的苎麻叶标本,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就在这时,办公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来电显示栏跳动着 “科技成果转化中心 - 陈主任” 几个字。
我指尖顿了顿,下意识地把苎麻叶标本往手边挪了挪,才按下接听键。“鹿老师?” 陈主任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不像平时那样轻快,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郑重,甚至能听见他那边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关于李元康教授那个苎麻项目,你得抽时间补写一份情况说明。李教授岁数太大了,快八十的人了,既没自己的团队,也没挂靠具体学院,天天背着个帆布包到处找相关部门领导汇报,校领导都看在眼里,也很关注这事。”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叹气:“现在校里定了,让我们科技成果转化中心先介入,整理份报告供领导决策参考。李教授交上来的可行性报告你也知道,数据是扎实,可足足 95 页、五万多字,校领导精力有限,没那么多时间逐字看。他们想清楚的是三个事:项目现在到底推进到哪一步了?需要学校协调哪些资源?眼下又具备哪些有利条件?还有你跟这个项目的关联,也得写明白,我们也不能光听李教授个人一面之辞,得有客观的参与视角。”
挂了电话,我立刻往陈主任办公室跑。行政楼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瓷砖上回响,越靠近三楼,心里越沉,倒不是觉得麻烦,而是一想到李教授那把年纪还在为苎麻奔波,就觉得这份说明不能写得敷衍。推开门时,陈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捧着那本厚厚的可行性报告,封面的 “苎麻高新产业化项目” 几个字被摩挲得有些发毛。他见我进来,把报告往桌上一放,推到我面前:“你拿去看看,李教授写得细,连每个技术节点的预期成本都标了。”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报告,指尖刚碰到纸页,就感觉到了不一样的质感,不是打印纸的光滑,而是有些地方沾着淡淡的墨痕,是手写批注干了之后留下的印记。我随手翻开一页,正好是 “项目研究任务” 那部分,七条任务列得整整齐齐:多功能苎麻联合收割机、鲜原麻微生物机械脱胶设备、100 米长自动化梳理生产线…… 每一条后面都跟着李教授用蓝笔写的小字,比如在 “润法纺纱新技术” 旁边,他写着 “2023 年 8 月赴江苏调研,现有纺纱设备需改造罗拉间距”,字迹不算工整,甚至有些笔画因为手劲不稳而歪斜,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我捧着报告,忽然想起上次跟李教授去老苎麻厂,他蹲在生锈的脱胶机前,从口袋里掏出个旧笔记本记参数,手指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些变形。“陈主任,” 我抬头时,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动容,“李教授这报告,估计没用到 AI 辅助写作吧?这么多数据,这么细的批注,全是他一点点攒出来的。” 陈主任点点头,眼神里也有几分感慨:“是啊,上次我问他,他说不会用那些新鲜软件,数据都是跑出来的,批注都是见人、调研后当场记的。你写说明时,把这些细节也加进去,校领导看了能更懂他的用心。”
回到办公室,我把报告摊在桌上,又从抽屉里翻出自己的调研笔记和收集的行业数据,有从档案馆复印的 1987 年苎麻出口报表,有老苎麻厂老师傅的口述录音整理稿,还有陪李教授见合作方时拍的纤维样本照片。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窗户落在这些资料上,像是给它们镀了层暖光。我握着笔,却没急着写,先翻开了报告里的 “具体目标” 部分,十条 “世界第一” 赫然在目:工农业管理水平、技术装备、产品质量、清洁生产…… 看到 “同行业人民的幸福指数世界第一” 时,我忍不住笑了 —— 这哪里是普通的项目目标,分明是李教授藏在心里的执念,他想让种苎麻的农民、做苎麻的工人,都能再过上好日子。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动笔。开篇先写苎麻的 “身份”—— 它不是普通作物,是和丝绸、陶瓷、茶叶、中药并排的五大传统产业,六千多年前,咱们的老祖宗就用它织衣,那时高官穿丝绸显贵,百姓穿苎麻度日,丝绸之路的驼队里,苎麻布裹着瓷器、茶叶,一路卖到西域。写到这里,我特意翻出档案馆里那张 1950 年代的苎麻种植照片,照片里的农民戴着草帽,弯腰收割苎麻,脸上带着笑,我把这场景写进说明里,想着这样能让校领导看到苎麻曾经的温度。
接着是 1987 年的鼎盛期,我把李教授报告里的关键数据拆开来写,不是生硬地列数字,而是换算成更直观的画面:“700 多万亩种植面积,相当于三个中等县城的土地都种着苎麻;几千家加工企业日夜开工,车间里的苎麻纤维味能飘出三条街;一米 63 英寸 36 公支纱的苎麻布出口价 15 元,按现在的物价算,相当于 650 元一米 —— 那时候,欧洲的商场里,中国苎麻布是跟丝绸并列的高档货。” 可笔锋一转,就得写衰落:手工收割效率低,三个人一天才能收一亩;脱胶流程比棉纺长三倍,废水排出去,连田里的秧苗都黄了;日美西欧故意压价,把出口价砍到原来的五分之一,企业亏得发不出工资,最后只能关门。写到这里,我想起老苎麻厂那位看大门的张师傅说的话:“2005 年厂子倒的那天,我抱着最后一台脱胶机哭,那机器跟了我二十年,比家里的孩子还亲。” 我把这句话也写了进去,觉得比单纯的 “企业亏损” 更有冲击力。
然后是李教授的故事。我没只写他 “曾任苎麻厂厂长、技术总监”,而是加了具体的细节:1983 年他在江西试验田种苎麻,为了观察纤维长势,在田里搭了个草棚住了半个月,夜里遭了野猪,差点把收集的样本给拱了;2010 年他退休后,自己掏腰包去湖南、湖北的老产区调研,坐绿皮火车,住三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去年冬天,他心脏刚搭完支架,就背着资料去农科院找专家,在寒风里等了两个小时,就为了说清楚苎麻品种改良的紧迫性。还有上次陪他去农学院找年轻老师,老人怕对方听不懂老工艺,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自己编的《苎麻种植技术手册》,封皮都掉了,里面夹着 1998 年的苎麻叶片标本,他塞给老师时说:“这手册里的每个字都是我在田里试出来的,你要是感兴趣,随时找我问。” 这些细节我都一一写进说明,想着这样校领导就能知道,李教授不是 “空想家”,是真的把一辈子都扎进了苎麻里。
至于我自己的参与,我也写得实在。从去年秋天被李教授的执着打动,跟着他跑了十一个老产区,到今年春天陪他见了近十家合作方,每一次对接都写了具体的场景。印象最深的是见浙江那家纺织企业,对方的王总一开始态度很冷淡,手指敲着桌子说:“苎麻成本比棉高三倍,我为什么要冒险做?” 李教授当时没急着反驳,而是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玻璃罐,一个装着普通苎麻纤维,一个装着他改良后的纤维,递过去说:“王总你摸摸,这改良后的纤维比棉细,强度还高两倍,而且我们的微生物脱胶技术能把成本降 40%,我这里有去年在小作坊试产的数据,你看……” 我在旁边赶紧补充,把调研时拍的小作坊生产视频拿给王总看,视频里工人用新设备脱胶,废水清澈得能看见底。王总看了之后,才松口说:“那我先拿五十吨纤维试试,要是真像你们说的这样,咱们再谈长期合作。”
当然,我也没回避项目的困难。在说明里,我坦诚地写了两个核心问题:一是 “人”,苎麻行业断代太严重,现在高校里没人教苎麻技术,企业里懂老工艺的工人最少也六十岁了,李教授想找个能接技术班的年轻人都难;二是 “资源”,项目需要农学院的品种改良实验室、工学院的设备改造车间,还需要商学院帮忙做市场推广,单个部门根本扛不下来,必须学校统一协调。我甚至写了上次去工学院找教授谈脱胶设备改造,对方皱着眉说 “我们现在重点做智能纺织,苎麻这老东西没经费支持”,这种真实的困境,我觉得校领导应该知道。
最后,我在说明的结尾加了一段自己的思考。我没讲大道理,而是从 “纺织强国” 的实际困境切入:“现在中国是纺织大国,产量占世界一半,可 95% 的利润被外国资本家赚走,我们做的衣服,贴个外国牌子,价格就能翻十倍。李教授的项目要是成了,苎麻成本能低于棉花,质量能赶上丝绸,咱们就能打造自己的品牌,让中国衣服在世界上卖得上价。更重要的是,苎麻是天然纤维,抗菌、透气,能让老百姓不再穿含甲醛的化纤衣服 —— 这既是给老祖宗的宝贝续命,也是给咱们自己的健康铺路。”
写完时,窗外的天已经擦黑了。我把说明打印出来,逐字逐句核对了三遍,又把李教授报告里的关键数据页、调研照片、合作方的初步意向书都复印下来,订在说明后面,厚厚的一摞,像一本小小的 “苎麻档案”。我抱着这摞材料去陈主任办公室,他翻到 “李教授住草棚种苎麻” 那段时,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写得很细,有温度,校领导应该能看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总悬着块石头。有时在行政楼门口碰到李教授,他还是背着那个帆布包,头发白得像霜,却总笑着问我:“秦奋,情况说明交了吗?校领导有没有说什么?” 我只能安慰他:“快了,您再等等,校领导肯定会重视的。” 其实我自己也没底,毕竟项目这么大,涉及的部门又多,校领导会不会批,真不好说。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教学楼的公告栏前站着,盯着上面的 “科研项目申报通知” 看了好久,手里还攥着那张皱巴巴的苎麻纤维样本,风把他的中山装吹得鼓起来,像一面孤独的旗子,我看着心里发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概过了一周,我正在整理苎麻品种改良的资料,办公电话又响了,还是陈主任。这次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甚至能听见他那边有人在说 “太好了”:“鹿鸣老师,校领导开会研究过了!正式通知你,退休前这段时间,你全力配合李教授推进这个项目,负责各部门的沟通协调,校里还会成立临时工作组,把农学院、工学院、商学院的人都拉进来,专门对接这个项目!”
我手里的笔 “啪” 地掉在桌上,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黑渍,我却没心思擦。窗外的梧桐叶被风一吹,沙沙作响,像是在拍手喝彩。我抓起手机就给李教授打电话,拨号的时候手指都在抖。电话接通的瞬间,就听见李教授那边传来 “喂喂” 的声音,带着点耳背的沙哑。“李老师!” 我对着电话喊,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校里同意了!成立工作组推进项目,让我配合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李教授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真…… 真的?没骗我吧?鹿鸣,我…… 我这就去实验室,把之前的样本都找出来……” 我能想象出他的样子:肯定是攥着手机,花白的头发因为激动而颤巍巍的,可能还会伸手抹眼睛 —— 这个一辈子不服老的老人,在苎麻面前,总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挂了电话,我低头看着桌上的退休倒计时表,之前用红笔圈住的 “1 年 3 个月零 15 天”,此刻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原来退休不是 “到站下车”,而是换了一条更有意义的赛道。我拿起笔,在倒计时表旁边写下一行字,笔锋比平时重了许多:“苎麻复兴,责无旁贷。”
那天下午,我把办公桌上的文件重新整理了一遍,腾出最大的一块地方放苎麻项目的资料。我还特意买了个新的文件夹,在封面上写 “苎麻项目推进记录”,第一页夹着那张老苎麻厂的照片,第二页夹着李教授给的苎麻叶标本。从明天起,我要去农学院对接品种改良的专家,去工学院谈设备改造的方案,去整理合作方的试生产需求,虽然会忙,会累,但一想到能陪着李教授,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苎麻产业重新扶起来,让它再飘着当年丝绸之路的香,心里就满得要溢出来。
李教授常说:“苎麻是有灵性的,你对它用心,它就会给你回报。” 我想,我们这代人能做的,就是把这份 “用心” 传下去,让后人提起苎麻时,不再只知道它是历史书里的名词,而是能摸到它的纤维,穿上它的衣服,闻到它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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