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第二十章 锋芒初露
马纨话音落下,书房里俱是沉默,曹颙皱起了眉,他知道曹寅最不喜女子参与政务,更何况此人还是他颇不待见的马纨。
曹颙清了清嗓子,正想着如何缓和,却不想曹寅已沉怒呵斥,“这哪有你说话的份,滚下去!”
马纨习惯了曹寅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理会,只看向上首的陈鹏年,“总督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与其将压力分给三大织造府,倒不如匀摊给个人。”
“胡闹!”曹寅气得拍桌大喝,“此等关乎民生之事,岂是你一妇人能妄自断论的!”
曹寅恨不得将马纨轰出去,免得她在陈鹏年面前丢人现眼,平白堕了他们江宁织造府的名声。
但相比较于暴怒的曹寅,马纨这番话却正好戳中了李煦的心思,他忙不迭伸手,朝曹寅上下摆了摆,“瞧你这急性子,先听她把话说完。”
李煦独木难支,一个人劝说不了另外三个,好不容易来了个帮手,恨不得马纨能说出个三四五六来。
马纨不知李煦心中所想,朝他递了个感激的眼神,继续说道:“但我们可以改变匀摊的对象,例如——盐商。”
马纨话锋一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陈鹏年眼底隐有兴味,“此话怎讲?”
“皇上开海后,生丝、瓷器、盐务等贸易逐年增加,但内务府的余银和税收却未增长,不必推究也知其中必有蹊跷,两淮盐务积弊已久,盐商与巡盐御史早已暗中勾结,既如此,倒不如由我们来发动整改。”
众人的沉默于马纨而言,是最好的鼓舞,“今后在收盐时,每引多加二十斤,一年下来,光此一项,便可有……”马纨左右张顾,随即拿过桌上的算盘轻拨,片刻后微笑看向众人,“便可有三十万两银子的收入。”
陈鹏年挑了挑眉,“师出何名?”
马纨沉吟了一番,“可唤为‘院费’。”
马纨对答如流,一是因为她父亲马守中曾是国子监祭酒,熟悉天文地理,贯通中西,马纨从小耳濡目染,所知所学皆不同于一般闺中女子;另一方面,自马纨进入织造局后,曾听过诸多皇上南巡的细碎琐事,也清楚筹备期间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
曹寅对马纨心有抵触,眼下虽知她所提乃是良策,但始终难过心底那关,好在陈鹏年不拘小节,不因马纨身份低微就轻贱了她,朗笑鼓掌,连连称好,“如此一来,既敲打了那些盐商,也可一整过往巡盐御史所遗留的混乱风气,最为紧要的是——有了这笔钱,南巡之事,诸位都可以松一口气!”
陈鹏年说着,一脸赞许地看向身边的曹寅,“大人,您这织造府上卧虎藏龙,就是小小织工都能有如此见地!”
曹寅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但思来想去,他确实没有不采纳马纨意见的道理。
他笑着朝陈鹏年托手,“这两日我便奏请皇上,若得皇上应允,我便着手实施,以缓诸位燃眉之急。”
康熙四十三年,曹寅向康熙汇报两淮盐政的混乱现状,并提出整改方案,在曹寅的密折中,他揭发前任御史留下的“陋规”,并提出“院费”形式追缴,康熙应允。
在得到康熙回折的那刻,曹寅连同李煦革新变法,南巡开支很快得以解决。而马纨也因此事,缓和了与曹寅之间的关系,不说冰释前嫌,但至少曹寅不会再对她横眉冷眼。
曹颙和曹颐兄妹俩见父亲态度松动,顺理成章地带马纨搬回了江宁织造府。
马纨在织造府度过了一个阳光熠熠的夏天。
闲暇无事,她与曹颐于楝亭纳凉,两人凭栏而坐,谈天说地,长廊曲径幽深,高树凉风,在此纳凉品茗,烦热全消;又或者两人撑着小船泛于湖面,观荷纳凉。丫鬟姑娘有时也会做些冰酪来消暑,姐妹俩爱吃得不行,之后更是泡在小厨房学了好些天。
“纨姐姐!”
这日,天气正好,曹颐兴冲冲地跑到马纨屋子里来寻人,彼时马纨正研究内务府送来的纺织花样,瞧见曹颐,她笑着把手里的事情推到了一边,“今日又生出什么怪主意了?”
“哪能呢!”曹颐笑着坐到马纨身边,神神秘秘地附身过去,“过几日就是大哥的生辰,纨姐姐可有给大哥准备生辰贺礼?”
马纨一怔,懊恼摇头,“光顾着疯玩,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来得及来得及。”曹颐拉着马纨起身,“我今日就陪纨姐姐上街逛逛,看有什么时兴的玩意儿送给大哥!”
作为常客,曹颐轻车熟路地带马纨进了一家玉器店,“纨姐姐心中可有个大致想法?”
马纨看着展柜里琳琅满目的玉器,它们的色泽温润如脂,给人一种宁静舒适的感觉,从简单的饰品到精美的雕刻,马纨感觉每一道纹路都充满着力量与生命,她细细打量的同时,掏出自己的钱袋算了算,最后挑了个拇指大小的吊坠,“掌柜的,劳烦你帮我拿一下这柄……”
“二姑娘。”
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马纨闻言一怔,回身看去,来人可不正是杭州织造府的孙绫。
曹颐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孙绫,她笑着打起了招呼,“绫姑娘……绫姑娘今日也是来置办玉器的?”
孙绫不着痕迹地撇过马纨,对曹颐摇头:“哪是给自己买的,还不是为了颙哥哥的生辰。”她说着,越过展台前的马纨,对店掌柜抬了抬手,“老规矩,别拿一些碎料糊弄我,去,将你店里最贵最好的物件呈出来。”
店掌柜见来了大客,喜不自胜地点头哈腰,全然忘了一旁的马纨,马纨攥了攥手里的钱袋,半晌后收回袖中;曹颐看出马纨的局促,上前拉起了马纨的手,“纨姐姐要没喜欢的,我们就去对面瞧瞧,反正也不是只有这一家玉器店。”
曹颐说着,跟孙绫招呼也不打,拽着马纨往店外走。
孙绫看着黏糊在一块儿的两人微微出神,倒是一旁的红玫,故意捏着嗓子朝马纨不屑地瘪了瘪嘴,“一身穷酸气,也敢充阔逛玉器店。”
“大胆!纨姑娘是织造府的贵客,岂容你这丫鬟造次!”
孙绫呵斥着红玫,但脸上却不见任何不满之意。
主仆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好不碍眼。
幸好一旁的掌柜颇有眼力价,为求息事宁人,立即将孙绫二人延请进里室看玉。
曹颐恨得一双眼睛通红,她忿忿瞪着红玫的背影,正想掏出钱袋为马纨“一掷千金”,让这狗眼看人低的婢子长长见识,却被马纨拦了下来。
“走吧。”
她淡淡落下这话,率先走出了玉器店。
曹颐满腔怒火瞬时被浇灭,哪里还管得了孙家主仆,亦步亦趋地追上了马纨的脚步。
走出玉器店,曹颐小心翼翼地把马纨瞧着,生怕她因孙绫生出情绪,马纨见她这般模样,失笑出声,“我不至于这点气量都没有。”
曹颐嘿嘿一笑,并了三指放在耳边,“我发誓,在我心中,只认纨姐姐一个嫂嫂。”
“油嘴滑舌!”
马纨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带她进了一家门面更小的玉器店,马纨晓得自身处境,断不会去做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
也是缘分,刚一进门,马纨就瞧见了一样甚合自己心意的东西。
她凑近,仔细看着柜中雕刻成海棠状的剑穗,马纨越看越喜欢,惊喜地让掌柜替自己取了出来——
掌柜将海棠吊坠递到马纨手中,马纨爱不释手,这海棠雕琢的小巧可爱,还合了自己与曹颙在白海棠亭定情的寓意,她用指腹上下摩挲,递给身边的曹颐,“你看如何?”
“纨姐姐喜欢就好。”
两人凑在一块儿议论这海棠品相,李鼎偶然从门外经过,他眼尖看到了马纨,眼前一亮,迎了上去。
“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说话间,李鼎凑到了马纨身边,“纨姑娘这是……有心上人了?”
马纨被李鼎吓了一跳,可还不等她说话,护短的曹颐便不由分说地拦在了马纨身前,警告指着李鼎,“表哥!不许你打趣我纨姐姐!”
“是是是。”李鼎连连告饶,“纨姑娘如今是三大织造跟前的红人,我哪里敢造次。”
说着,李鼎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朝马纨递了过去,“几年前,我曾跟纨姑娘在对街生过口角,不论纨姑娘是否记得,但以鼎心中始终惴惴,今日既能碰上,我就当替过去的自己赔个不是,这海棠玉坠……我送姑娘了。”
不等马纨反应,曹颐生怕李鼎反悔,火速将银子递给了掌柜,“结账结账!”
曹颐心思单纯,想着给马纨能省一笔是一笔,却没有想过:这海棠是马纨买来送给曹颙的生辰贺礼,由他李鼎掏钱算是怎么回事!
马纨知道此事于情于理不和,忙从自己钱袋里倒出碎银。
就在此时,门外小厮朝李鼎催促起来,“二爷,再晚些,怡香院可要满座啦!”
“来了来了。”李鼎闻言,也不跟马纨等人招呼,快步走了出去,而马纨递银子的动作就这么僵在了半空,无人问津。
倒是曹颐,一脸喜气洋洋地将海棠花放进了马纨的掌心,“哈哈!恭喜纨姐姐平白得了一宝贝!”
马纨见曹颐天真烂漫,哭笑不得。
盛暑短暂,江宁转瞬便入了秋。
不同于夏天的热烈,入秋后,万物变得更加寂静而深沉,红黄绿叶交织在一起,使得江南风景愈发缱绻动人,秋风轻抚,落叶飘舞,在一地金黄中,陈鹏年的传唤彻底打破了马纨在江宁织造安逸的生活。
要解决皇上南巡所需经费,光靠征收盐商的“院费”远远不够。
这一日,三大织造以及江宁知府陈鹏年再次同聚,经过长达一年的筹备,三大织造府都已疲惫,此刻难出可行之计,就在几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是陈鹏年提到了马纨。
“那名唤马纨的织工见底深刻,不妨将她传唤过来,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新的启发?”
他们没法推进,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曹寅让管事去传召了马纨。
马纨领命前来,看到满座的大人物心生诧异,尤其在陈鹏年表明用意后,马纨更是受宠若惊:他们竟想听自己说说,南巡经费可有其他的解决之法!?
马纨与角落中的曹颙交换神色,得到曹颙的鼓励后,马纨心中有了底,“依我之见,此事归根结底不过四字。”
陈鹏年饶有兴致地抬眸,“哪四字?”
“开源节流。”
马纨从曹颙口中听说了一些南巡的耗费,那笔数目光是听听便让人咋舌,更遑论是从江宁织造府的腰包里掏出来,马纨心疼曹颙所承担的压力,很早之前就憋了一肚子的话,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劝说,如今正逢时机,马纨索性直言不讳。
“之前跟各位大人提到的‘院费’,不过是开源的一部分,杯水车薪,而真正能达到奇效的,就是‘节流’。”
马纨说到这里,众人脸上已有了几分不虞,但马纨想豁出去说个明白,“皇上南巡不过月余,实不需要铺张浪费,但凡一切从简进行安排,那一切问题都将迎刃……”
“一派胡言!”还不等马纨把话说完,曹寅便已厉声打断,“你这番话可是大不敬之罪!究竟是谁借给你的胆子,竟敢劝我们在南巡之事上马虎行事!”
别说是曹寅,就连陈鹏年也是一脸不赞成地摇头,“接驾事关阖族上下的颜面,我们自当全力以赴,不容半点懈怠。”
马纨蹙眉,“颜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若为了一时的口碑风光,填上府中未来五年、十年的亏空,这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这怎能以买卖来计较!”李煦沉怒道,“你可想过,如果南巡一律从简,激怒了皇上,我们三大织造府会担上什么样的罪名?!”
李煦说得掷地有声,但马纨确是不以为然,“他有何之怒?”
马纨拿着过去举例,“西北战事起,为守得家国太平,百姓忠臣节衣缩食,以钱攒钱为国分忧,那些苦日子,所有人都是过过的,这才好了多久,就要底下的人如此铺张浪费地去讨好、去奉承……这哪是明君做派。”
啪!
马纨的话音刚落,那曹寅已快步朝前,用尽浑身力气往马纨脸上落了一巴掌。
“你这番话传出去,即便你父亲还在世,他也得因你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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