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口甘蔗
话音落下，他咧嘴一笑，脸上带着卸下千斤重担的疲惫，却又透着心愿得偿的满足。
张汉卿见他生命体征还算平稳，便叮嘱了几句养病的注意事项，然后提着空保温桶离开病房。
走到走廊尽头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心中暗叹：自古英雄如朝露，纵使呕心沥血护一方水土，也难抵病痛摧折。
王永江壮志未竟便已油尽灯枯，这份不舍与无奈终究只能默然承受。
而他肩头接过的，不仅是一纸产业规划，更是这份未圆的期许，担子愈发沉重了。
五天后。
寒意浸骨，街头的积雪冻得坚硬，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脆响。
王永江的病房里，暖炉散发着热气，但他的气息已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忽然，他费力地抬了抬枯瘦的手，对着守在床边的次子王贤漳比了个模糊的手势，嘴唇翕动着。
王贤漳连忙凑近耳朵，半天才听清父亲的话：“甘蔗……买根甘蔗来。”
他心头一紧，此刻隆冬腊月，鲜甘蔗本就难寻，还得仔细保温才不会冻坏。
他不敢耽搁，匆匆裹上厚棉袄，揣上暖手炉，又抱起家里那条厚实的旧棉被，转身冲进了凛冽的寒风中。
挨家询问了好几家水果店，王贤漳才在城南一家专做南方水果生意的铺子找到存货。
老板特意从地窖里取出用稻草捆扎好的甘蔗，笑着说：“这可是特意窖藏的，还没冻着，您赶紧用被子裹紧了抱回去，别让寒风扫着。”
王贤漳连忙道谢，接过甘蔗就用旧棉被层层裹实，紧紧抱在怀里，胸口的暖意透过棉被护着这份脆甜，一路快步赶回医院。
一小时后。
他冲进病房，小心翼翼地解开棉被，拿出甘蔗。
用小刀仔细削去硬皮，切成细细的小块，考虑到父亲肠胃不好，用温水稍微温了温，才轻轻递到父亲嘴边。
王永江费力地张开嘴，吃下一小块甘蔗，粗糙的舌尖细细品咂着。
清甜的汁水在干涸的口腔里蔓延开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他浑浊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明亮的微光，像是回到了儿时啃着甘蔗坐在老槐树下的日子，气息微弱却清晰地赞了句：“真甜……”
恰在此时，孙儿背着书包推门而入，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祖父，小小的身子猛地一僵，眼眶瞬间红了。
王永江看着孙儿强忍泪水的模样，心里竟生出几分别扭——他向来在晚辈面前保持着沉稳威严的模样，这般狼狈的姿态，实在不想让孩子瞧见。
病床边，王贤漳与儿媳早已红了眼眶，眼角的皱纹里嵌满了疲惫与悲痛。
王永江望着两人憔悴的面容，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暗自思忖：后事一定要从简。
儿子儿媳年纪不小了，连日操劳早已耗损了身体，可经不住再折腾；孙儿还在上学，葬礼太过繁琐，定会耽误他的功课。
正思忖间，窗户不知何时开了，吹来一阵细碎的微风，带着雪后的清寒，迷了他的眼。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象竟变了模样——
病房的陈设渐渐模糊，父母王克谦夫妇正手牵着手站在不远处，穿着他记忆中最熟悉的青布衣衫，皆是年轻时的模样。
两人脸上带着他最熟悉的、温暖的笑容，正张开双臂，等着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与思念瞬间涌上心头，他毫不犹豫地挣脱了病体的束缚，朝着父母飞奔而去。
奔跑间，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快，垂老的皱纹悄然褪去，佝偻的脊背渐渐挺直……时光在他身上飞速倒流。
身形从花甲老人慢慢变回五十岁的沉稳、三十岁的干练、二十岁的青涩、十岁的懵懂，最终定格在三岁孩童的模样。
王克谦张开双臂，眼眸中满是温柔的笑意，稳稳地将幼子抱入怀中，妻子也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王永江在父母怀中蹭了蹭，像儿时那般轻轻点头，父母也笑着点头回应，随后带着他缓缓转身，朝着光亮处走去。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病床的方向，只见儿子王贤漳扶着床头嚎啕大哭，儿媳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他在心中默默想着：没关系，你们一定能好好生活下去，照顾好孙儿，把日子过好。
此刻，前几日对张汉卿提出的那个问题再次浮现在脑海。
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思来想去，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什么都重要，却又不是非有不可。
童年的甘蔗、求学的功名、为官的公正、守土的初心，所有曾被视作“最重要”的东西，总有失去的那天，遗憾本就是人生的常态。
而我们能做的，便是不辜负当下每一天。
……
……
王永江的葬礼办得极简，正如他生前所愿。
灵堂设在财政总监府的小院里，素白的挽联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有政府官员，有农事试验场的技术员，还有自发赶来的百姓。
他们大多曾受惠于他推行的民生政策。
张汉卿身着玄色丧服，独自一人站在灵前良久。
他望着灵位上王永江的遗像，照片上的老人面容清癯，眼神却依旧锐利。
他缓缓走上前，将一束洁白的菊花放在供桌前，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与故人私语：
“王先生，您放心，您的衣钵，我已安排张嘉璈接手，定不会辜负您的托付。您的理想，我们也会拼尽全力让它变成现实。”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这句话，我记住了，也会用一生去践行。”
寒风卷起地上的纸钱，在空中打着旋儿。
张汉卿望着灵堂外往来的人群，心中百感交集。
他清楚的知道，随着老帅时期的旧臣一个接一个离去，属于旧时代的帷幕正在缓缓落下。
而他，必须接过这些沉甸甸的托付，带着东北军的将士，带着这片黑土地上的百姓，在抗战救国的道路上更坚定地走下去。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灵堂的素白挽联上，仿佛为这份传承镀上了一层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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