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羊圈外的空地上站满了人。三只被咬死的羊并排摆在地上。
几个警察勘查着羊圈，朝克图、仁勤陪同着几名干部模样的人正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还不停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成名和周伟站在小蒙古包门口，扶着宁安，诺尔吉玛站在稍微靠前的位置，杭拉和三个弟弟站在额吉身后，所有人无一例外的面色凝重。
一名年轻的警察朝他们走过来，和诺尔吉玛额吉打过招呼，便把宁安带到屋里，询问昨天晚上的具体情况。宁安脸色惨白，满脸泪痕，心中全是懊悔。满心热血要建设草原的他，却给集体财产造成了损失。尽管，没有一个人怪罪他，但宁安早就在心里责骂了自己无数遍。
快到晚上，旗畜牧局和旗公安局传回了消息，他们在苏米图公社管辖区发现了一头疯狼，根据化验结果来看，昨晚咬死这三只羊的就是那头疯狼。旗里的领导决定把一部分民兵调过来协助达瓦大队，消灭这头疯狼。
朝克图紧急召开会议，全体大队成员都围坐在一起，等待着朝克图下达这次打狼作战的指令。临时派遣过来的邵小刚和其他几名民兵也在其中。
朝克图先向大家宣布撤销宁安知青点点长的职位，由周伟担任知青点的点长。宁安听到对自己的惩处，虽然流着眼泪，但心里这才稍稍舒服一点。
而关于打狼行动，朝克图让与狼打了多年交道的仁勤负责安排行动。仁勤一改往日邋遢的样子，皱着眉站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疯狼跟独狼一样，都是没个固定的地盘，这样咱们要是想在野外抓住它，就得下大力气去找。但是疯狼跟独狼也有不一样的地方，由于它感染了病毒，造成它肌肉僵硬，没有方向感，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定的方便。因此，如何成功地把它引进我们设下的包围圈里，就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可是疯狼和独狼一样，它们的嗅觉和感知能力超强，是不会轻易进入人类设置的包围圈的。这就需要我们巧设诱饵，引它而来……”
宁安猛地站起身来，打断了仁勤的话：“队长，让我去当诱饵吧。”
今天的朝克图也收起了往日的笑容，异常严肃：“你嚷嚷什么？仁勤同志还没说完呢。再说，你拿什么当诱饵？疯狼凭什么就会乖乖地跟着你进入伏击圈？你知道狼会从哪来吗？你真的见了狼又该怎么办呢？”
被朝克图这么一问，宁安有些语塞：“我不知道，但是错误是我犯下的，我就一定要弥补。队长，我向你保证，只要疯狼敢来，我就一定会抓住它，不惜牺牲我的生命！”
“牺牲个屁！这事没得商量！坐下！”
宁安倔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朝克图不再理他，转身示意仁勤接着讲。
仁勤走到了众人面前的空地上，蹲了下来，拿着几块石子比画着。
“我是这么想的，派一个小队，赶着羊，不带狗或者是少带狗。在诺尔吉玛家西边的草场上扎营。那匹疯狼刚在那附近杀过羊，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走远。大家看啊，那块草场的两边有两个小坡坡，远处还有一道沟，沟的后边是一个小海子。疯狼感染了狂犬病毒，它怕水，海子那边咱们就可以减少人力。营地扎在中间，其他人分成三队，在坡后边把营地包围起来，一旦听到信号，就形成包围圈，往营地赶。营寨里的人不能多，多了狼也不会来。但营寨里的人，任务最重，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发现疯狼后，鸣枪为号，疯狼听到枪声后，它一定会顺着风向下风头逃窜，正好就落入了我们的包围圈。我们埋伏的人，一定都要在下风头。一定要记住，不许抽烟，不许吃东西，不许撒尿。疯狼是疯，但它可不傻。它离着几十公里也能闻到你们的味道。”
天还没亮，朝克图就带着十几个人，骑马沿着草原一路向山坡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们中间有的背着枪，有的背着弓。
成名、宁安、周伟、邵小刚四人穿着汉人的棉衣棉裤，邵小刚把他的枪和子弹袋用羊皮裹着，拿绳子拽着。他们像特务一样故作镇静地赶着不大的一个羊群。朝克图本来没有打算把这个“中心任务”交给他们，但他实在拗不过宁安，只好妥协了。
宁安拎着一根粗粗的马棒，正警惕地四处寻找着。
成名、周伟正在把羊群赶进一个简易的临时羊圈里。邵小刚在一旁支着帐篷。宁安握紧了马棒，警惕地看着四周，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由于本身病就没有好利落，再加上过度紧张，宁安浑身的肌肉都感到阵阵酸痛。
帐篷搭好后，成名和周伟收拾着他们简易的卧具，邵小刚蹲在一旁用羊油涂抹着他那把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防止被狼闻到枪味。
邵小刚把羊油递给他们：“这羊油你们往手上、脸上抹点，能防止冻伤。而且狼能在几十里外都能闻到这里有四只热气腾腾的两条腿的羊在等着它。”
成名一边往身上抹着羊油，一边盯着邵小刚的那把半自动步枪。
“你这枪能让我摸摸吗？”
邵小刚把枪抱在怀里：“那不行。我们班长说了，手里的枪就是战士的命根子。你的命根子能随便给人摸吗？”
莫成名的家世背景是难以当兵的，他讨了个没趣，也不勉强，却还是羡慕地看着邵小刚。
周伟不时透过帐篷门往外看，宁安从到了这里就一直站在羊圈旁边，朝远处张望。
周伟谈了口气：“哎，看来宁安是真的要把自己当成诱饵，等着疯狼来吃啊。”
“他完全没必要啊，还没怎么的呢，先把自己弄得跟烈士似的。”成名虽然不理解宁安的行为，但话语间还是带着一些心疼。
邵小刚哼了一声：“觉悟！那是觉悟你懂不懂？我们九中的个个都是毛主席最坚定的战士。思想觉悟跟你不在一个层面上。”
成名撇撇嘴，故意说：“行，你们都觉悟高，我觉悟低！我去把宁安换回来，让你们这些觉悟高的凑在一起，我自己出去觉悟觉悟！”
宁安拎着棒子，四处巡视着，他感觉到身后有动静，立刻神经质地举着棒子转过身来，看到是成名，冲他点了点头，又迅速转过身四处观察着。
成名看到宁安这个样子，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
“宁安，进去歇一会吧。”
“不用了，你们歇着，我在这儿守着。”
成名也不坚持，靠在了临时羊圈上。问宁安：“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那可是狼啊！”
“狼有什么？咱们又不是没遇见过狼。最后它还不是被咱们吓跑了？”
“你没听仁勤讲吗？这可是疯狼，感染了狂犬病毒的疯狼。被它咬一口立刻就会感染，这种病毒的潜伏期非常长，就是不死也会携带终身。”
宁安一丝不苟地观察着四周：“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这都算不得什么。最让我难过的是……我竟然在值班的岗位上睡着了！你说我还是人吗？我给咱们知青丢了多大的人！组织上信任我们，让我们来看护公社的羊，可是一下子被咬死了三只，三只啊！都是因为我睡着了。我必须用我的实际行动来洗刷我的罪行。”
“你别这么严重地指责自己。狼吃羊，那不是正常的吗？那是食物链的正常表现啊。”
听到成名这样说，宁安终于侧过头来：“这话到此为止，你可不能再讲了。什么叫食物链？羊是生产队的，是国家财产，我们的到来就是要和牧民一道截断这种所谓的规律，让国家财产不受一丝一毫的损失。”
“这不是有羊在这儿吗？这是大队批准的，你何必把自己也当作诱饵呢？搞得自己悲悲壮壮，完全是小题大做嘛。”成名抱着胳膊审视着宁安。
“这是小题大做吗？这不是小题大做！这是草原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我们都是一块儿来的知识青年，我们就应该挺身于最危险的前沿，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实现我们扎根草原、建设边疆的伟大志向。”
成名发现自己跟宁安实在是无法沟通，只好苦笑了下，拍拍宁安的肩膀：“好好好，赶紧进去吃点东西吧，晚上还要守夜呢。现在养足精神，晚上才能更好地战斗。”
宁安想了想：“嗯，你终于说了一句正确的话。”说着，他郑重地把那个马棒双手递给成名。
成名接过马棒，才发现马棒已经被宁安握热了。
宁安不放心，又转过身叮嘱着：“一旦有情况，千万不要慌。记住，祖国和人民会站在你的身后，而我，会在第一时间站在你的身前。”
成名看着宁安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
按照分工，前半夜周伟和宁安守着羊圈，成名和邵小刚休息，成名本来已经睡着了，却被邵小刚的呼噜声吵醒。成名好奇地坐起身来，伸手摸了一下邵小刚怀里的枪。见邵小刚毫无反应，成名胆子大了起来，他拿着邵小刚的手，轻轻地挪开，把枪抱了过来。邵小刚睡得呼噜声震地，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
成名放下心来，坐在了地上，把步枪抱在怀里打量着，不知道是由于男性天然的爱好，还是因为当兵是他糟糕的家庭难以企及的事，总之成名一直摆弄着这把枪，不愿离手。他端起步枪，瞄准着，然后轻轻地用嘴发出“砰”的声音。然而成名都没有反应过来，后来，他是怎么抠响扳机的。
一声清脆的枪声在周伟耳边炸响，原本靠着羊圈的栏杆睡着的他吓得一激灵，猛然睁开眼睛，跳起来，判断着。
宁安拎着马棒从羊群中跃起，他挥舞着棒子，高喊着：狼来啦！
营地上空飘荡着宁安的喊叫：狼来啦！
一瞬间，在黑暗中，火把四起，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朝克图和几十个蒙古汉子赶到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个“狼来了”的谎言，成名、周伟和宁安耷拉着脑袋，邵小刚抱着自己的枪，愤怒地盯着成名。
朝克图一拳砸在邵小刚胸前，邵小刚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朝克图弯下腰，一把夺过他的枪，熟练地拉开枪栓，退出子弹。他把最后一颗子弹顶上枪膛，提着枪愤怒地冲成名低吼。
“全白费了！那枪是你的吗？谁让你乱摸的？万一要是打到人，怎么办？”
朝克图越说越生气，飞起一脚踢在成名屁股上。他扭回头，挨个数落宁安和周伟：“这就是你给我的保证？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还有你，周伟，你就是这么当知青点点长的吗？就四个人你都管不了？”
周伟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队长，是我失职，您处分我吧。”
仁勤拦在朝克图面前：“队长，我也有责任。邵小刚带枪当诱饵是我批准的，你要处分就处分我吧……”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现在怎么办？”
“哎，枪一响，狼肯定不会来了。大家休息一宿，明天重新来吧。”
听完仁勤的话，朝克图没再说什么，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四个年轻人，把邵小刚的枪往身后一背，拉过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打着火把，提着马棒，端着五六式的蒙古汉子们也掉头散去了。
营地，又渐渐陷入了黑暗。成名、宁安、周伟和邵小刚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远处的天空渐渐泛起一抹青色，草原远处的土坡也渐渐显出了轮廓。
成名、宁安、周伟、邵小刚四人一字排开蹲靠在羊圈外。表情一样呆滞，无神地看着远方。
成名打破了这一夜的沉默：“对不起。”
邵小刚没搭话，周伟和宁安也什么都没说。这时，他们身后的羊群不安地动了起来，发出“咩咩”的叫声。四个人循声回身，羊圈里，羊群都挤在一起，忽东忽西地走动着，一如那一晚的场景。
四个人盯着羊圈，努力地从中找出端倪，但什么都没有发现。宁安抿着嘴，忽然大声地喊道：“不对，有狼！”
他说完，翻身从围栏上跳进了羊群，挥舞着手里的马棒，发了疯一样地叫喊着：“狼！狼来了！狼来了！”
成名三人仔细地看着，只见羊群乱跑，说什么也没看到狼。
周伟挠挠头：“宁安，你懵了？哪有狼啊！”
羊群被宁安赶得四下奔逃，羊圈里乱哄哄的，除了宁安的疯狂举动，并没有狼的影子。成名跳进羊圈，冲到宁安身边，一把抱住了他。
“宁安，没有狼！你别喊了！”
宁安挣扎着：“有狼，我看见它了！它就在羊群里。”
成名安抚着宁安的情绪：“你放松一些！我们看了半天了，谁都没看见！”
宁安有些疑惑了，他看看成名，又冲着周伟和邵小刚问道：“你们都没有看见吗？”
二人都摇了摇头。可宁安还是不信，他又低头在羊群里寻找着，嘴里念叨着：“不可能啊，我明明看到了啊！”
忽然，宁安好像发现了，他大喊：“快看，有血！这只羊肚子上有血！”
羊群中，一只中等个头的羊肚子上隐隐有些血迹。由于羊群混在一起，看得并不真切。宁安分开羊群，向流血的羊走去。他抓住那头羊，一把将它举了起来，将羊的腹部露了出来。羊肚子上，鲜血已经打湿了羊毛，不断地滴落下来。
周伟、邵小刚惊呼一声，慌张地四处找着武器。站在羊圈里的成名也惊呆了，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看到那匹狼。羊群中的狼，怎么会这么隐蔽？
宁安突然一把将羊扔在地上，转身朝站在羊群里的成名奔去。他高声喊着，“小心！”一把将成名扑倒在地。
摔倒的瞬间，成名看到一道灰白色的光影嗖的一声从他头顶窜过。速度之快，力道之强，绝不是羊能做到的。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成名的声音从羊群里传了出来：“你们快来，宁安流血了！”
宁安从羊群里站了起来，他紧紧地捂着左臂，冲周伟和邵小刚喊：“别管我，快打狼！”
说着，他仰头高声喊了起来：“狼来了！狼来啦！”
周伟、成名、邵小刚在羊圈里扑腾着，跟着宁安一起大喊起来：“狼来啦，狼来啦！”
朝克图和仁勤带着打狼的队伍循声而来，但疯狼已经逃跑了，朝克图让仁勤带队打狼，和成名一起带着宁安赶往医院。
朝克图骑着马冲进医院，他催马在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挨门敲着，喊着。
“有大夫吗？我们的人被疯狼咬着了！有大夫吗……”
一个科室的门被打开，一名值班大夫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到这儿来。”
朝克图小心翼翼地把宁安顺下马背，随即敏捷地跳了下来。胡其图懂事地跑到门口，看到跑进来的成名，打了个响鼻，一路小跑，引着成名来到刚才宁安和朝克图进去的房间。
医生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马：“这是医院。你们把马牵出去。”
朝克图拍拍他的坐骑：“胡其图，你到外边等着。”胡其图便听话地退了出去。
成名焦虑地把双手握在一起，看着医生把宁安的外衣解开，宁安的左臂完全裸露在外，上面翻着两道狰狞的口子。伤口上方靠近肩膀的位置，有一条皮绳狠狠地勒着，整条手臂已经隐隐有些发黑。
朝克图看着成名布满红血丝的双眼，轻轻地对他说：“歇会儿吧，你们折腾了一晚上，也累了。宁安已经被咬了，你们可不能再倒了。”
成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宁安：“他是为了救我才被咬的。”
“没事，刚才我看过伤口，没大事。只要打几天疫苗就行。我问你，你看到狼了吗？”
成名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它长什么样？”
“太快了，它像一道闪电从我头顶划过。只留下一阵腥臭。”成名心有余悸地回忆着刚才的场景。
“这就对了，这就是狼。它咬你的时候是不会让你看到的，特别是疯狼。疯狼的第一口往往是冲着人的脖子，它要一口毙命。亏了是宁安把你扑倒了啊……”
成名不敢再接着朝克图的话往下想，握紧了双手：“队长，请你批准，让我在医院照顾他吧。”
朝克图拍了拍成名的肩膀，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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