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夜已深，成名去羊圈守夜，三个小伙子回到了小蒙古包里，达西早已睡得鼾声大作，枕边放着一支笔和没来得及合上的笔记本，本子上写着《打狼舞》新编上去的歌词。周伟靠躺在铺位上，借着马灯的灯光，翻阅一本已经被翻得厚了一倍但依然保存得很好的《草原烽火》，他哈欠连天，不时用力眨眨眼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宁安坐在一张小方桌前，手里捧着一本写满了笔记的《斗私批修》，但他似乎并没有看书，而是出神地盯着油灯。周伟实在困得不行了，揉揉眼，把书压在枕头下面，顺势躺了下来。
“睡吧。”
宁安仍在沉思着，他目视前方，像是在回答周伟，又像是在自语。
“不能睡，人民群众都看着我呢，我没做出什么成绩来，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睡觉呢？”
周伟打着哈欠：“你嘀咕什么呢？又怎么了？”
宁安目光灼灼地看着周伟：“我们得干出点成绩来。”
“咱们干得挺好啊，一千七百只羊，现在变成了一千七百六十一只，个个膘肥体壮，没病没灾的，还想咋样？”
“我说的不是这个。咱们得用咱们的知识为达瓦草原做点有响动的成绩来！怎么样，你加入吗？”
周伟眨巴着眼睛看了宁安许久，不知道宁安要做什么。
宁安的眼睛在马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光：“我准备打井！打很多的井！彻底解决咱们达瓦草原上人畜冬季饮水难的问题。”
周伟诧异地看着宁安，完全没跟上他的思路。宁安忽然想到什么，拿出信纸，奋笔疾书地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周伟强打着精神凑过去看宁安写的内容。
信纸最上方的中间，写着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决心书。
下面则是一行行整齐漂亮的小楷字：
达瓦知青点的知青们愿意利用冬天的闲暇时间进行打井工作，并大谈特谈此举对知识青年扎根草原的重要性和建设边疆的具体可行性方案。
“这大冬天的，不好好在包里待着，你折腾什么打井啊？咱们是牧区，不是江南。外边滴水成冰，出去尿泡尿还得拿棍敲呢，你这个时候打井？乖乖隆地咚啊！”
宁安快速地写着，头也不抬。“咱们是英雄。”
“你是，我不是。报纸上可没有我的名字。”
“咱们是一个集体，大家都是英雄。”
周伟抵不住困意，又躺回了床上。
“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个，就算我也是英雄，咱们都是英雄。可没人说过英雄就不面对现实吧？”
宁安放下笔，神色认真地对周伟说：“我打井不是因为我是什么英雄，而是因为咱们欠着大家。”
周伟更加不明白了。
宁安解释道：“咱们都干过些什么？就是当了一次诱饵，辅助队长他们打死了疯狼。这样就是英雄了？”
“这还不算吗？你都被咬伤了，说不定现在还在狂犬病潜伏期呢。”周伟突然笑起来，“哎！你这不是犯病了吧？”
“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被咬那是因为我该咬。我要是没有疏忽大意，大队的羊会被疯狼咬死三只吗？羊要是没死，你们会愿意跟着我去当诱饵吗？就算你们愿意，队长会同意吗？”
周伟思索着：“不会。”
“对喽。这件事情从根本上说，是我有错在先。我们后来的所作所为只是弥补了我给集体造成的损失。就这样，草原人民把咱们当作英雄。牧民们都没见过咱们就愿意让咱们去家里做客，还给咱们捎来礼物，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愧得慌。”
“总觉得哪不对劲，但听着又挺有道理的。”周伟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但依然在强撑着。
“当然有道理了。诱饵不是非咱们当不可，但那三只羊就死在我们手里，那可是国家财产。可人家说什么了？人家什么都没说。只是临时撤了我知青点的点长，这事就过去了。但狼呢？虽然说咬到了我，可也不是咱们亲手打死的啊。还是队长他们制定了计划，又守了一夜，最后拼命追击才杀掉的。而且，那天狼要是没来呢？别忘了咱们半夜捅出了多大的娄子。”
周伟点点头：“照你这么说，咱们确实名不副实。”
“说实话，刚得着这个英雄称号的时候我也很得意。可时间越来越长，我就越来越觉得心虚。尤其是今天达西把黄羊腿带回来给我，我就越想越不是滋味。我羞愧啊！你说，咱们是不是欠着大家的？你说，咱们是不是该为这片冬季的草地做点什么？”
“当然！”
“那你觉得冬天最辛苦的是什么事？”
周伟逐渐跟上了宁安的思路：“是打水。”
“那你觉得我们最需要为大家做的是什么事？”
“打井！”周伟恍然大悟。
宁安笑着回应：“对，打井！”
周伟翻了个身，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他知道这个冬天，够他们几个忙活了。有这么一个执拗的点长可真是麻烦啊！周伟这么想着进入了梦乡。而对宁安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
诺尔吉玛的蒙古包里，灯也依然亮着。三个孩子已经沉沉地睡去，杭拉和诺尔吉玛还醒着。白天，诺尔吉玛额吉看到成名的鞋垫那么薄，便一直惦记着这事，这样的鞋垫，实在没有办法让人抵御草原的冬天。额吉从包里的羊毛地毯上剪下来一大块，这大概够做好几双鞋垫了。诺尔吉玛额吉拿着扎布的鞋在羊毛毡上比画着，剪了一个稍微大一些的鞋垫，用剪刀修整着边角。杭拉坐在额吉身边静静地看着，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杭拉起身，决定出去转转。
蒙古包外，马灯挂在羊圈上，昏暗的灯光将成名面前的一小块地方照亮，成名胸前挂着一个装满了干草的大筐正站在羊圈里，他撒着草，对着羊群唠叨着。
“多吃点，多吃点。吃饱了不想家，吃饱了不想老婆。别看你们一个个都穿着皮大衣，肚子里没食照样会冷得受不了。”说着抬起腿拦住一头正在疯狂进食的肥羊，“邵小刚，别这么霸道。你也让小宁安吃点。”
“邵小刚”隔着成名的腿，依然使劲往前伸着头，够那些草料。它旁边的那只略显瘦小的羊终于挤过来，一边吃一边咩咩叫。
成名叹了口气：“哎！我知道，小宁安的嘴里没个闲着的时候，你烦他。可你烦它也不能不给它饭吃啊，对不对？”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成名连忙回头，在黑暗中隐约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成名试探地问：“杭拉？”
杭拉笑盈盈地走过来：“以前我不相信人会自言自语，现在我信了。你给它们都取了名字？”
成名被杭拉撞破自己的行为，很是不好意思。
“这么多羊，哪取得过来啊？就挑了几只比较有特点的，随口叫着玩。”
“都有哪几只？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吧。”
“这只最壮，像邵小刚，这只最爱叫，所以是小宁安。那几只聚在一堆的总是会一起叫，像合唱似的，统称周伟。”成名一只只为杭拉介绍着。为了掩盖自己的不好意思，成名一边说，一边继续撒着草料，没有看杭拉。
“那哪只是成名呢？”
成名指了指羊群外围一只稍显不合群的小羊：“那只。不过它不叫成名，叫青山。是我弟弟的名字。”
杭拉看向成名指着的那只羊，那只羊若有所察地抬起头来，冲着杭拉叫了一声。
“怎么样？可爱吧？”
杭拉点点头：“很像你，总是在最后边，不合群。有些孤僻。”
成名没想到杭拉对自己的印象竟然是这样的。
“是吗？我是那样的吗？没有吧，你看，你送我的皮袍都显得有点小了。”
“是，你比刚来的时候壮实了些，但你忧伤的气质没有变，像个诗人。”
“城里的人多，待着烦，所以我喜欢清静。”成名说完，转身又继续给羊群添着夜草。
杭拉靠着栅栏，静静地看着，看着成名，也看着那只瘦小的“青山”。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柔软。
成名干完活和杭拉并排坐在羊圈里，马灯已经熄灭，羊群包围着两人。这还是成名第一次和杭拉单独相处，他轻抚着怀里的“青山”，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成名觉得浑身都暖暖的，歌声自然而然地从他的身体里跑出来，成名用蒙古语轻声哼唱着：“太阳的光线往这边走，月亮的光线往那边走，山羊绵羊往这边走，豺狼虎豹往那边走。”
“你学会了？”
“嗯，扎布教给我的。”
“是额吉教给他的，额吉是跟她额吉的额吉学的。”
“哦？流传了这么久吗？”
“比这还久呢。”
“这么好听的歌就应该永远流传下去。”
“你唱得也好听。调式非常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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