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深渊

江洛望着面纱之外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澄澈坦荡，一望见底，就像是晴雪之后的天空，没有半点遮掩.

与记忆中的殿下简直如出一辙。

江洛几乎就要忍不住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抱歉，楚姑娘，您虽于我们湛卢军有恩，助我们救出了林副帅，但有关于林副帅的事，恕江某不能奉告。”江洛终是保留了一丝理智。

楚姮勾唇笑了笑，对江洛的谨慎颇为满意。

只是她原还想见林湛一面，现下看来，这个要求也没必要再提。

楚姮略一颔首：“我明白了，林夫人之事若有消息，我会立刻告知你们。”

江洛见她被拒绝后仍愿意帮忙，难免愧疚：“对不住，楚姑娘，我……”

楚姮抬手阻回了他之后的话：“无需多言，京中人心叵测，危险比之战场更甚，你们自该谨慎为上，正好我也有事需要你们帮忙。”

“不知楚姑娘有何事需要我等效力？”江洛倒还爽利。

一直摆弄药草不曾插嘴的洛清和却在此时冷淡地开口：“鉴察司首座权倾朝野，无所不能，姑娘何需他人帮忙？”

“洛大夫……”江洛有意出言维护楚姮。

楚姮却像是未曾听见洛清和的嘲讽，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工部听从秦家三子秦云霄的命令，很快便会再次扩建西郊草场，逼迫西郊的住民离开盛京，我担心住在那里的湛卢军旧部届时会与朝廷所派吏员发生冲突，这大约也是朝中某些人所乐见的，冲突一起，他们自可以民乱为由大开杀戒。”

江洛闻言一拳打在了桌面上，愤然起身：“无耻鼠辈，欺我湛卢军太甚！”

洛清和倒是没想到，楚姮所谓的需要帮忙，竟是与湛卢军有关。

那还真是不能找裴容与帮忙。

盏中的茶水晃了出来，丫头忙用绢帕将楚姮面前的桌子擦干。

楚姮低垂眼睫，看着在杯盏中浅晃的水面，说道：“这些湛卢军旧部皆曾披肝沥胆，为护大齐山河奋勇杀敌，他们因战负伤，有功于国，不该是这般的下场。”

江洛道：“他们虽已退了军籍归入民户，可一日为湛卢军，此生便都是湛卢军的好汉，他们坚持留在盛京是因为热血难凉，因为心有不平，不甘心湛卢军的冤屈就此被人遗忘。”

江洛咬了咬牙，强忍悲愤：“我会亲自去劝他们离开，他们因为负伤不能再战，本当离开军中返回家乡，平安度日，这些事不需要由他们来做。”

“不，”楚姮缓缓抬眸看向江洛，锋芒凛冽，“他们为何要离开？”

江洛愕然：“楚姑娘？”

楚姮冷哼一声，说道：“我湛卢军外斩敌寇，内诛奸佞，这盛京的城门宫阙亦是湛卢军的儿郎们浴血厮杀打下来的，湛卢军不贪功名远镇北疆，是为了守护大齐的山河百姓，不是为了将功名利禄让与那些草包蛀虫，让他们安享富贵时，却将我湛卢军的忠骨热血肆意践踏在脚下。”

这番话点燃了江洛胸中的热血，让他心潮涌动，激动难平，一时间竟也顾不上纠结，楚姮似乎将她自己也归为了湛卢军中的一员。

“楚姑娘可是有什么办法解决此事？”

楚姮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上，语气中透着寒意：“既然他们贪图享乐，连湛卢军最后一点立锥之地都要夺去，那便让他们享个够。”

楚姮冷然抬眸，对江洛道：“告诉西郊旧部，莫要与朝廷吏员起冲突，只需做个样子不惹他们怀疑便是，我已在城中为他们安排了营生，近日便会有一位胡老板去寻他们做工，吃住都由胡老板负责安置，余下的人且在西郊忍耐一时，只待西郊草场建成，百兽震吼之日，便是苦难结束之时。”

事情谈得差不多，楚姮便带着丫头告辞离开。

江洛犹自坐在桌前，转动着茶盏，回想着楚姮说过的话。

“百兽震吼？”

江洛独自呢喃，思考着这话究竟是何寓意。

洛清和来到桌前：“江副将当真信她？”

江洛笑容苦涩，满目悲凉：“洛大夫如今也亲眼见到了，这位楚姑娘与殿下很像，对吗？”

洛清和沉默片刻，深藏起满心的忧郁萧索，冷声道：“不过是鉴察司刻意调教出来的傀儡，即便再像，她也不是殿下。”

“你真觉得她像傀儡吗？或者说，她只是像殿下吗？只是像吗？”

江洛心情复杂，很是矛盾。

他长叹出一口气，眼底似悲痛，又似有一簇希冀的火苗在跃动滋生。

他道：“何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她方才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根本都忘记了她是谁，当时我是真的以为是殿下在同我说话。”

“洛大夫或许不能理解，但我等追随殿下征战，殿下始终赤诚相待，从不会隐瞒我们任何事，我们便也习惯了遵从殿下的指令而行，从不需要有任何质疑，这位楚姑娘从第一次见到我们开始，对待我们的态度便如同殿下一般无二。”

“或许在旁人看来，她是个心机深沉聪明到让人不得不防的女子，可在我们这些追随过殿下的军将眼中，她那份运筹帷幄的自信聪慧却让我们感到十分亲切心安。”

洛清和恍然失神，低语一句：“我怎会不明白？”

他是没有见过在战场上纵马驰骋的湛卢军主帅是何等张扬风采，他见到的是在九重宫阙内临朝摄政的镇国长公主。

洛清和还记得他第一次在宫中远远地看到那个女子，高挑挺拔，穿着玄色朝服站在丹墀高处，极目俯视着宫城，高傲深沉，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看起来那般强大，就如她的封号“镇国”二字，一个本当柔弱的女子，却好似一柄玄黑巨剑悬于九重天阙，锋芒毕露，坐镇着大齐社稷。

所以当洛清和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镇国长公主，见到那女子的另外一面时，他才会那般的惊讶。

想象中威严强大的女子不再深沉肃穆，唇角噙笑俯视着他，威胁他说：“小太医，你若敢将我的秘密说出去，我便诛你全族，只留你一人，然后将你扒光了挂到城墙上，供人瞻仰。”

洛清和素来高傲冷清，惯受追捧，何曾听过这样放肆的言语？当时便腾地涨红了脸，惹得那女子大笑。

那张脸分明伤疤纵横，却耀眼得让人目眩。

自那以后，洛清和的视线便再难移开。

他的高傲也在那女子面前俯首称臣，面对她时会不由自主变得小心翼翼，只敢偷偷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有些人就像深渊，远观只觉畏惧，避之不及，可一旦靠近便会迷失其中，再难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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