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她复坐在沙发上,陷于孤寂。

妹妹去年也入党了,妹妹也是她的党内同志,妹妹还是市级“精神文明”标兵;其中没有家庭的作用,没有父母的作用,没有什么弄虚作假的成分。认识妹妹的人,没有说妹妹不好的。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不喜欢妹妹的。妹妹一边做党员,一边做“现代派”。一边做“精神文明”标兵,一边热衷地寻求各种愉悦甚至各种刺激。两方面都做得相当有分寸,相当之出色。妹妹两方面都要,两方面都不甘失去。妹妹是和谐的,妹妹周围的人们竟承认这种和谐。妹妹是个圆,是圆舞曲。

而我是什么呢?我是一个不等边三角形吗?难道不是吗?无论哪一个顶点都似乎承受着不匀的力的作用。似乎无论哪一个顶点都是不可更动的。稍一更动,整体便散架了。我究竟变了没有?我为什么变来变去还是一个不等边三角形?我为什么不能是圆?为什么不能是圆舞曲?

困惑、迷茫、孤寂。

连衡量党员和标兵的准绳也不那么明白那么明确那么“准”了。妹妹如果变得像她一样很可能便入不了党;她如果变得像妹妹一样整党时很可能便过不了关。妹妹如果变得像她一样谁也不会喜欢妹妹,小赵那个恃才自傲的“朦胧派”诗人也不会希望成为妹妹的丈夫。她如果变得像妹妹一样,恐怕连人们对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主任和党支部书记的起码的敬意也将失去了!刚才她从床上看到的妹妹和坐在沙发上的妹妹,竟好像也是那么和谐,那么一致,那么完美似的。那无疑就是一个妹妹啊!难道生活中又是有着某种和谐,某种一致,某种完美的吗?

陷于孤寂、困惑、迷茫之中的老处女,一门心思想要解析生活,解析妹妹,解析自己,却怎么也不能开窍。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哨声。

她百无聊赖地又踱到阳台上,居高临下观望。十字街头堵塞了十几辆各类汽车,围聚着一群人,穿黄制服的交通警察们正在驱散着人群。

可能是出车祸了,她淡淡地这样想。

从阳台上慢慢踱进屋里,重新落座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心中感到一阵躁闷。

孤寂,无聊。不知该做什么事好。无事可做。

探身将电话从茶几上捧下来,放在膝上,两脚互相蹬掉了鞋,侧卧在沙发上,开始拨一个号码。

“喂,哪一位呀?”听筒里传来女人的温和的声音。

“姚玉慧……”

“小姚啊,找老夏?他在所里呀!”

“我上午见到他了。不找他……”

“那找我?”有几分惊奇。

“嗯……”

“什么事儿?”

“我告诉你,支部要把‘入党志愿书’发给夏律师了……今天上午开会……”

“噢……”语调拖得很长的一声,“这事啊!快五十了,当律师的又不是在大机关里,入不入的有什么呢?也就他呗,还偏和那几个人赌口气非入党不可!他一跟我提入得了入不了党的事儿我就腻烦……”

这番话和她此时此刻希望听到的话恰恰相反。

“小姚,你认识电话局的人吗?”

“我不认识,我母亲好像认识局长……”

“家里这电话不是老夏当所长时安的吗?如今老夏早就不当那个所长了,还安着公家的电话,我总怕人家说三道四的。几次让所里派人来拆,所里也不派人来。拆了算了!我们可都不是爱占公家便宜的人。拆了我们再自费安呗!又不是拿不出那么一笔钱。对不?你哪时回家问问你母亲,如果真认识电话局局长……”

“不用拆,也不用找电话局局长。夏律师他还得当原先那个官儿!”

“谁说的?”

“我。”

“小姚,你可千万别为他上上下下地活动!成功了我也不许他再当!我们交往归交往,可用不着这样。他当对你又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呢?”

“这不是什么感情交往问题!我个人也并不图什么实际的好处!”她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啪地放下了听筒。

隔会儿,电话在她膝上响了起来。她发愣地瞧着它,不拿听筒,它响了一阵,不响了。

她将电话放回原处,一时间非常希望能有个人与自己交谈些什么。即使是妹妹也好,是小赵也好,是徐淑芳也好,是那个小司机也好;不交谈也好,坐在她对面或坐在她身旁就行。

忽然她觉得自己需要的不只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一个能使自己产生某种激动的男人。需要一种获得,一种强烈的,能使自己战栗起来的获得。否则,她觉得自己那么坐着坐着,似乎会在一个小时之内化成一股青烟消散了似的。以至于她竟被那种莫名的恐惧包裹住了,不敢再那么坐着。她不由得站了起来,走向卧室,而又不愿走进去,立在门口,神经无故紧张地望着大衣柜的镜子。

镜中没有白皙的肌肤,没有浅褐色的肌肤。

镜中只有她自己:脸色苍白,头发稀疏,形销骨立,其貌不扬。像个男性化的憔悴的女人,亦像个女性化的不健康的男人。

她一转身又回到小厅里拨电话,拨了好几遍没人接,她极不甘心地拨个不停,终于通了。

“找谁?”男人干巴巴的声音。

“找田老师。”

“哪位田老师?我们这儿两位姓田的呢!”

“教英语的田老师,田非!”

“不在!”

“同志!同志您千万别放!求求您啦,我找他有急事儿!十万火急的事啊!他可能在宿舍,麻烦您替我喊他一下,求求您啦!”

她全身都紧张着,故而那语调也是紧张的。她唯恐对方不愿去找,继续恳求:“同志,行行好!行行好……”

“十万火急?……你耐心等着吧!”

等了很久很久。其实并不算久,不过她自己觉得很久很久罢了。一听到她所渴望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她竟激动得差点儿哭。

“哪位?”

“我……”

“玉慧?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

“家……”

“什么事?搞得我慌里慌张的!”

“我要你来一下……”

“这……今天晚上我和朋友约……”

“我不管!你一定得来!否则你永远也别来了!”她对着话筒大声喊叫。

“行,行,我去,我去!”

“立刻动身!”

“立刻动身……”

“我等你……”情不自禁的温柔的一句,她慢慢放下了听筒。

其后她开始坐立不安。坐立不安了一会儿便将自己关进了洗漱间,找出了一块别人送给她的法国香皂,据说是较高级的一种,用来洗澡,肌肤一整天都可以保持一种自然而清淡的紫罗兰的馥郁。就用这块没用过的法国香皂洗了个洁洁净净清清爽爽的冷水澡,并且用买了半年多也一次没用过的吹发器笨拙地吹了头发。没能吹成令自己满意的发型。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将自己的头发吹成怎样一种发型和怎样才能吹成一种有点儿风格的发型,只是按照原式吹干了而已。她本想吹出几个卷儿,却没敢,没把握。她认为夏律师说得很对,自己太不该剪这么一种古板的发式。要不要擦点儿增白粉蜜呢?犹豫了一阵,放弃了这念头。增白粉蜜擦在自己脸上,那是会被他一眼看出来的。她可不愿被他看出来,更不愿被他揣摸到自己内心最底层的那种浮躁的渴望。但是她涂了唇膏,那种渐显的变色唇膏,并且描了描眉,并且使用睫毛刷将自己的睫毛刷得挺成功。在自己整个这张脸上,最给她些安慰的是睫毛,它们还算没什么可挑剔的。八十年代女人们拥有的化妆品美容品,她不缺少,一概有;不过在今天之前她一概不用,那些价钱不低的东西在今天之前不过是她完全多余的奢侈品。修饰与不修饰大不一样。望着镜中自己那张发生了些微变化的脸,她对欢迎他的到来有了些信心。欢迎?……在自己的注视之下,自己的脸红了。是的,难道不是在渴望地期待着他,准备欢迎他吗?……她还是第一次主动约他来……为什么?想干什么?……困惑……迷茫……自己对自己产生的大的困惑大的迷茫……不想弄明白……只觉得一种生命的强烈饥渴一种生命的强烈欲望一种生命的强烈需求在燃烧着她的血液。

她离开洗漱室,匆匆走入卧室,打开衣柜、皮箱,挑选合适的服装更换。她也不算缺少服装,甚至不乏质地高级样式新颖的服装;她十分喜爱高级的服装,漂亮的服装,尤其喜爱样式新颖的女人的夏装。她很舍得花钱买,却不穿,当然不是舍不得穿。偶尔心境格外好时,夜晚独自在家里穿穿而已。它们之前对于她也仿佛是些完全无用的奢侈的东西。今天则不同了,今天她竟觉得哪一件也够不上漂亮够不上新颖。她将它们堆了一床,挑来选去,最后挑选了一件旗袍,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徐淑芳穿得,我为什么穿不得?那是她出差到广州时买的,无袖,开衩很高。徐淑芳穿的开衩也不低!怀着种向谁挑衅似的心态,她换上了它。立在衣柜镜前旋转着身子左照一会儿右照一会儿,她认为夏律师曾对她说过的另一句话也是真话——她并不像自己判断的那么丑。现在这样子是否可以打个六分呢?六分就行!他也不是十分的男人,顶多也就六分……

将床上那堆衣服乱七八糟地塞入皮箱,塞入衣柜,她又翻出新床单新枕套铺换。那是一张价值六百余元的双人床,是父母与他谈了一次话之后替她买的。父母与他谈了些什么,她未问过,他也未说过。

欢迎前的准备无可再做,她从窗台上拿起一本书,仰躺在床上看起来,一本《获奖中篇小说选》。看了几页,吸引不了她,放下不看了。不知不觉,她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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