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等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时,天已经黑了。
她的第一个动作是扯亮了床头灯。灯光在橘黄色的透明灯罩的过滤下,使房间映耀着幽幽的温情的暖调。
谁?……几乎没有一个人天黑以后来过。天黑以后她的“城堡”是悬起吊桥的,孤独的女王早已习惯于孤独地享受孤独。
猛地她明白了门外是谁。
她一跃而起。第二个动作是跨到了大衣柜镜前……
鞋!……居然没换鞋!脚上穿的是双旧鞋!
幸亏照了照镜子!要不多可笑!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等一下,就来啦!”
她高叫着,慌慌张张地找鞋换。鞋也是不少的,没时间认真比较了,从衣柜底下拖出一个鞋盒,她换上了一双很新的样式相当之美观的细高跟鞋。她不但喜欢漂亮的样式新颖的女人服装,也喜欢漂亮的样式新颖的女人的各种鞋,那于她更类乎一种收藏的癖好。
却找不到一双新袜子了。白天穿的那双袜子在洗漱间,淹在水中呢。
她只得赤裸着脚穿上了那双皮鞋,觉得不会走路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门前,稳稳心神之后才打开了门。
“你怎么才来?”她嗔怪地问,尽量显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刚想动身,朋友到了……”他说着,已走进房间。
她关上门,站在门口又问:“什么朋友?”
“两位外国朋友。”他在沙发上坐下,奇怪地问,“怎么不开灯?”
“这盏灯……坏了……”她撒谎,“你进卧室瞧瞧,我新买的床单怎么样?”
他便起身走入了卧室。
“不错,我也不喜欢花的,喜欢条格式的。”
站立在黑暗的小厅,从大衣柜镜子里,她望见他在床畔一端坐下了。半秃顶,身材瘦小,衣着整洁,戴副黑色宽边的眼镜。不生长胡须的白净的脸上有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斯文,一种矜持,一种思想深沉的样子。
就是这个男人将要成为她的丈夫,英语水平相当高,离过一次婚,用英文翻译出版过一本小三十二开的薄薄的外国爱情诗选,《大众电影》和《大众电视》的最忠实的预订者,月票夹里总爱夹一张印有女明星玉照的年历片。就这些,构成将要成为她丈夫的这一个男人,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
在可能乐意和她结婚的为数不多的男人中,他也许是最出色的一个了,也不算老,她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是幸运的。认识他之前和认识他之后却并未感到幸福或不幸福;结婚之后幸福不幸福她也无法想象无法预知。有一点她是明白的,放弃了这一个男人或者被这一个男人所放弃,也许永远不会有比这一个更出色点儿的另一个了。是放弃,只能说是放弃,而不能说是抛弃。她和他谁都没太大的自信说抛弃谁。
还有一点她也明白——她今天晚上需要他,需要一个男人。而他正是一个男人,一个虽然不算活生生但是活的男人。除了他,她不可能再用电话在这种时候招来一个男人。
那种需要无法转移,无法平息,无法抑制。
它在她的心房里在她的血管里呼号,像一个饿极了或渴极了的婴儿响亮的啼哭。
她要获得眼前这一个活的男人。
她的灵魂激动不已,索索地战栗着。
“你怎么不进来?”
“我……”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入了卧室,站立在门旁,贪婪地盯着他。
他像看一棵树似的看着她,仿佛在猜想这棵树是真树还是假树。
“你不是说你在家等着我吗?”
“我一直在等着你。”
“没出门?”
“没出门。”
“我还以为你到哪儿去了刚回来不久呢。你穿旗袍不好看。”
“不好看?”
“嗯。你太瘦,撑不起来。体态丰满些的女人穿旗袍才好看,会显出线条。”
“我穿着一点儿也显不出吗?”
“一点儿也显不出。”
他首先给予了她一个不小的失望。
然而她并不怎么沮丧,因为他说的可能是实话,诚实是男人的好品质,证明他的确是有令她感到幸运的方面。
她和他是在婚姻介绍所认识的,至今她也不知道是谁替她花了五元钱手续费在婚姻介绍所登的记。
在她决定与他见面那天,婚姻介绍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个女人问她:“相信科学吗?”
她回答说她相信科学。
“相信科学就好。你和将要见到的那个男人,是经过电脑周密计算排列组合在一起的,也可以说是科学的组合。”
“电脑?”
她又有点儿不相信科学了。
“当然。从日本进口的。你和他的参照数据仅差一点几,你应该感到理想。”
人家看出她怀疑,允许她试试。
她在人家的指导下,输入一个假生日——二〇〇〇年一月一日。
电脑呼呼地响了一会儿,吐出来的字条上写的是——等你出生以后再说。
她没理由再怀疑什么了。
他也相信科学。于是他们进行到现在。
她姗姗地走到大衣柜前,又观看自己。
“腰这儿,不是有些线条吗?”
“那是旗袍的线条。”
她用手去抚摸镜子,不再说话。
“你老是站在那儿抚摸镜子干吗?”
“我觉得镜子有点儿脏。”
“我看一点儿也不脏。”
的确不脏。在灯光的映照下,镜子反射出橘黄色,和一个橘黄色中的墨绿色的自己。
她渴望从镜子里另外看到什么。
血在周身沸腾。
“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你不是说找我有十万火急的事儿吗?”
“啊,就是想……让你看看我新买的这床单儿……”
她离开镜子,姗姗地踱到床前,在床畔另一端坐下了,身子斜倚着被。
他开始侧身注视她。
她用双脚蹬掉了高跟鞋,将腿从他面前举起放到床上,一条伸直,一条蜷着,也默默地注视他。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了她腿上。
她的目光也从他脸上移到了自己腿上。
她将旗袍的下裾撩到身上,低声说:“我的腿还是挺白的,是吧?”
“是的。”他说,就伸过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腿。
她便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都紧张地绷紧了。
他忽然扑在她身上,压住她,抱住她,吻,抚摸……
她呻吟起来,扭动着,扭动着,也紧紧地搂抱住了压在她身上的这一个男人,却觉得什么也没有搂抱住,搂抱住的不过是自己似的……
这种迷乱了的体验仿佛是经历过的……
一种同样的体验从意识的最底层渐渐苏醒,像两张湿透了的宣纸,与此时此刻的体验在现实的水盆中贴在了一起……
那又是在什么时候?那又是在什么地方?
“营长!”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不说话,他继续蹂躏着她。
她朝镜子望去,看到了他,看到了自己。他和自己的样子都很丑,活生生的丑,比平时更丑。
“不!”
她坚决地叫道,使劲儿一推,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到了地上。
他跪在地上,眼镜掉了,双手一边摸眼镜,一边望着她嘟哝了一句什么。
她慢慢坐起来,将双腿垂到床下,抻了抻旗袍的下裾盖住两膝,歉意地说:“我……忘了插门……”
他摸到了眼镜,戴上,说:“我去插。”站起来就去插门。
“我去!”她赤着脚抢先一步,其实她是要离开床。对门的那个单元还没搬来人家,不插门也是不必提心吊胆的。
然而由于仿佛冥冥之中的那一声“营长”,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保险锁被她的手轻轻一拧,钢舌无声地伸入锁口,房门将室内和室外保险地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她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将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关闭在她的“城堡”里。而且这一个人是一个男人。尽管对她来说,他的身份是未婚夫,但未婚夫毕竟不是丈夫,也很可能不再是未婚夫。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大无畏的,勇敢的。她犹豫片刻,开了小厅的灯。
“咦,你不是说那盏灯坏了吗?”
“谁知道怎么又亮了,时亮时不亮的。”
“你进来啊!”
“你出来吧。”
他出来了,用欲火燃烧的目光望着她。
然而她自己的燃烧时刻却过去了。在期待着渴望着很长时间之后,一阵短暂的晕眩似的过去了。
她又朝卧室内望去,朝大衣柜镜子望去,继而望着他的脸。
在那张男人的脸上,欲火将斯文破坏得那么厉害,那是很丑的一种表情。一想到自己刚才的表情可能像这一个男人的表情一样,她羞耻得无地自容。
这不真实,她想;这太不真实!他那样,而我也那样。在那样的时候,我是丑的,他也是丑的。
在那丑得令人震惊的真实中不是明明存在着令人震惊的大不真实吗?
她却不想放他走。
她怕,怕此刻她的“城堡”中只有她自己。
“你怎么发起愣来了?”
“我……咱们听音乐吧!我买了几盒好磁带……”
她说完,就去摆弄书架上的录音机。
“听,多美的音乐……”
她说着,退到沙发前坐了下去。
音乐很美。
他怔怔地望着她。
“你坐下啊!”
他走向沙发,和她挨得不能再近地坐了下去。
她两眼盯着录音机,一副全神贯注欣赏音乐的样子。
他的一只手伸向她的旗袍下,抚摸着她的腿。
她将腿并拢,用双手抱住了。
“你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他不得不收回了他那只手。
“别走……”
“太晚了,乘不上车怎么办?”
“住这儿……”
“那我不走。”
“你何必走?”
“那你听吧,我得洗洗。”
他就走入了洗漱间。一会儿,他从洗漱间出来,见她仍坐在沙发上,便问:“你还听?”
她说:“还听……”
那真是一首很美的外国古典乐曲。
他从容地走入了卧室。
录音机啪嗒一声,终于寂寞了。
她关了它,赤着脚轻轻走入卧室。
他并没睡,躺在床上,暴露着缺少肌肉的上身,说:“快点儿睡吧!”
她说:“就睡。”走向他,从床上抱起了另一只枕头。
“你干吗?”
“你睡床,我睡沙发。”
“这……”
她虚伪地笑笑:“我睡觉不老实……”
“那……我睡沙发!”
她看出了他显得有些恼火。
“你睡床……”
“我睡沙发!”
他坐了起来,从椅子上扯过他的衣裤,也像她刚才一样,赤着双脚下了床。
他竟变成了一丝不挂的一个男人。
他拎起他的鞋,毫无羞色地在她吃惊的注视之下冲出了卧室,又回来取走了一只枕头。
小厅的灯熄了。
她也熄了卧室的灯。在黑暗中呆呆立了一会儿,无声地走过去轻轻掩上了门。
她脱去旗袍,静静地躺在床上。
大衣柜的镜子反射着锃亮的月光。
那种渴望在黑暗中又渐渐强烈地冲动起来。
她大睁着双眼,默默数数,数到了一千。
她无法将那种渴望压制下去,又赤着双脚下了床,走到大衣柜镜前。
为什么刚才就没有想到关灯呢?也许……镜子是不能从某一种角度去瞧的?
最后的遮体的那件东西,从她身上飘落到了地上,像一片树叶在一个夜晚从树身上飘落到了地上一样。
于是她成了一个完全的彻底的纯粹的女人。
这一个女人缓缓地转过身,像轻盈的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推开卧室的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厅的长沙发前,怀着重新开始燃烧的渴望去接近那一个男人。
然而沙发上并没有一个男人。
她开了灯。
沙发上确实并没有一个男人,仅有一只被男人的头枕过的枕头。
她推开了厕所的门——也没有……
她推开了洗漱间的门——也没有……
她久久地望着那长沙发怔愣,无比的困惑,无比的迷乱,忘记了自己赤身裸体……
这个女人的幽灵不知该回归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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