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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们父女三人吃罢晚饭,她挽起袖子说:“我不能白吃,让我洗盘子吧?”

他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小眉活着的时候,一向是她做饭,我洗碗筷,这个规矩是不能破的!”

她耸了一下肩,说:“那我带雯雯和蕾蕾去捉蟋蟀。”

两个女孩儿一听,高高兴兴地找手电筒。

“你早点儿带她们回来!”他在厨房里说,“前几次我没对你讲过,小眉生她们时,听着小眉的喊叫声,我怎么样在产房外哭,急得用头撞墙。”

而她已带着两个女孩儿走出去了。临出门她看了一眼手表,八点四十多了,不管能否捉到蟋蟀,她想和两个女孩儿在砖瓦堆上消磨掉一个多小时,等车一到,向他告别一声就走。她还想生一个孩子呢,她可不愿在自己生孩子之前,听一个男人絮絮地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儿形容得那么恐怖。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蟋蟀们倒是不难捉到的。

雯雯忽然说:“阿姨,我们喜欢你!”

“噢!”她十分高兴,“真的?”

“真的呀!”蕾蕾抢着说,“阿姨你喜欢我们吗?”

“喜欢。”

“那你给我们做妈妈吧!”

“对,那你就和我爸爸结婚吧!”

“你们懂什么是结婚吗?”

“懂!”

“我们什么都懂!我们已经二年级了啊!”

“你们愿意我做你们的妈妈?”

“愿意!”

“愿意!那我们就有两个妈妈了!”

“你们更需要哪一个妈妈呢?”

蕾蕾又抢先回答:“让我挑,我就挑活的!”

雯雯毕竟是姐姐,似乎已经学会了含蓄地表达愿望的技巧,庄严地纠正妹妹的话:“我们更需要一个真的妈妈!”

袁眉,袁眉,你听到了吗?你的存在是不真实的,是虚假的。一切死亡了的,在真实面前都注定了是苍白的。如果你对于他竟真是永存的,那么他也是虚假的,不可救药的。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你们的爸爸,你们更需要一个真的妈妈呢?”

蕾蕾说:“我们不敢。”

雯雯说:“爸爸不懂我们。”

“胡说!”

一声怒喝。

她一回头,见刘大文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

他的两个女儿便不安地一左一右偎向她。

“这两个孩子,尽胡说!胡说八道!今后再听到你们这样胡说八道,我就揍你们!”

她默默地向路口望去,巴不得接她的车立刻出现。一圈儿影子聚在那儿的路灯下,不知是有人在打扑克还是在下象棋。

“走吧。”他说。

“时间不多了,”她说,“你得快点儿结束。”

“你不是还来吗?”

“我们捉到了不少蟋蟀。”

回到屋里,他命令两个女儿去睡觉,自己则陪她坐在沙发上。一册厚厚的影集,已经摆在茶几上了,还有两杯茶。

他照例将一只沙发挪了位置,使他能够同她面对面地坐着,在想要面对面地凝视她的时候,就可以捕获她的目光,使她的目光无法转移。

“喝茶吧。”

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他则从茶几上拿过影集,放在自己膝上,往她跟前拖了拖沙发,并坐得更端正了些。

“我已经不吸烟了。”他说,照例是那么一种絮絮的,富有感情色彩的语调,“我已经不吸烟了,也不喝酒了,不论什么情况之下也不喝酒了。小眉活着的时候,非常反对我吸烟喝酒,她比我自己还注意保护我的嗓子。可当年我戒不了,偷着吸,偷着喝。买一盒烟买一瓶酒,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藏。她一发现,就生气;她一生气,就掉眼泪;她一掉眼泪,我就觉得我对她犯了罪,我就哄她,逗她笑,她笑起来像天使一样。”

“像天使一样吗?”

“是的,像天使一样。你不信?”

“我是不信。我没见过天使怎么笑。”

“我也没见过。这不要紧,你明白她笑起来像天使一样就行了!”

他忽然不说话了。他的目光呆呆地望着他的“小女孩儿”那幅年画般的大照片。

“属于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得赶快结束。”她又一次提醒他。

“哦,哦……”他便开始凝视着她,“如今她死了,我倒戒了烟戒了酒。嗓子也完了。”

“她死了吗?”她做出十分惊讶的样子。

“你也以为她没死吗?你真好。知音难寻啊!你第一次到我家来,我就意识到了你是我的一个知音。你今后一定要经常来啊,你任何时候来我都是欢迎的。”

他又翻开了影集。

她赶快又端起了茶杯,佯装低头品饮,唯恐自己脸上已经呈现什么样的嘲弄的表情,被他看出来。她原以为他最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心理医生。可是这座城市未婚女人成千上万,心理医生却一个没有,也许将来会有。她曾背着姚守义两口子去找过“大胡子”,询问他平时在单位的表现是否很正常,“大胡子”告诉她绝对正常。

“他不跟工友吵架,不接触女人,工作安心,分配他干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不怕脏不怕累的。”

“那袁眉死了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呢?”

“我不是说了吗,他不接触女人啊!”

“这不是就很不正常吗?”

“没那个!一个男人不接触女人,怎么能算不正常呢?我也劝过他赶快结婚,还想帮他介绍。我们这儿也有几个老姑娘对他表示好感,可是他不理睬人家!因为我劝他结婚,竟跟我翻过脸!如今哪儿找袁眉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会上赶着追求他呀?话又说回来,比不上袁眉那么漂亮的,又怎么能打动他的心呢?我劝你也甭试,试也白试!他这也是一种活法!”

如果从“大胡子”那儿得到的证实是相反的,她将很怜悯他。

而现在她连怜悯也不怜悯他,只认为他荒谬可笑,认为他这么一种活法是对自己的犯罪,是对生命的亵渎。

不接触女人……

“大胡子”认为这不能算不正常——男人对男人的认识怎么永远那么浅薄呢?

一个男人不接触女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正常的事情吗?

如果“大胡子”告诉她——“他尽跟女人纠缠!”她倒觉得他还有几分可救。

“你看,这一张是我们在兵团宣传队时的合影。你公正地说,小眉是不是所有当年那些姑娘们中最漂亮的?”

“是。”

“这几张是我们结婚时的合影。你看我这傻乎乎的样子!连里的知青都说,刘大文被幸福冲昏了头脑!那一天我时刻想放开嗓子大声唱歌!我能预想到她竟会被煤气熏死吗?我一翻开这册影集就想哭……我瞅着她的照片跟她说话……我一张一张亲这些照片……当年的北大荒返城知青们的命运都转变了,都渐渐好了起来,现如今最不幸的顶数我刘大文了。”

她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十点。她放下杯站起来说:“我想我应该走了。”

“别走。你别走,再坐一会儿吧!”他可怜巴巴地请求。

“不,”她坚决地回答,“也许我的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可是,今天我们还没来得及谈什么啊!”

“谈得够多的了。”

他不得不非常之遗憾地合上了影集。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别送我。”

“怎么能不送呢!”他站起来,跟着她往外走,继续抓住时机说,“光顾让你看小眉的照片了,忘了……”

“忘了对我讲她临产时,你在产房外听着她的喊叫,急得如何如何哭,如何如何用头撞墙是不?”

“是啊,是啊,以后我们还有机会!”

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走到了外边。

四周静悄悄的,蟋蟀在残垣断壁间吟唱,聚在路口那盏路灯下的人们已经不见了。

小李却没来。

“我们再进屋坐会儿吧!”

“接着对我讲?”

“嗯。”

“等会儿吧!我的司机一向是很准时的。”

“小眉死了,可是她似乎对我变得更重要了!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

她又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手表,十点过五分了。她有些焦急起来。她暗暗决定,明天就让曲秀娟或者姚守义委婉地转告他,她不再来了。雯雯和蕾蕾一定会因此很伤心的,她想。他也一定会因此很伤心的——像她这样的“知音”他大概寻找不到第二个了。

“以后我要挑选一张她微笑着的照片放大。”

“笑得像天使一样的?”

“对,对!笑得像天使一样的。”

“还亲自上色彩?”

“亲自着上色彩。据说外国已经能将黑白电影复制成彩色电影了,那么黑白照底片也是能复制成彩色照的了?是不是?你说中国从外国引进了那么多先进技术,为什么这个就不引进?”

“你回去睡觉吧,别陪着我等了!”

然而他执意陪她等。等了半个多小时,她的车还迟迟不来。在这半个多小时内,他的嘴没闲着。她根本没听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反正知道他是在继续地喋喋不休地说他的“小女孩儿”。她听累了,站也站累了,当他再一次建议回到屋里去等时,她顺从了。

雯雯和蕾蕾已经睡着了。她刚刚在沙发上坐下,他就又拿起了那册厚厚的影集。

“我对你说说我的不幸如何?”他正欲翻开影集,她按住了它,完全是为了禁止他说下去。她烦透了。

“好哇,这也好哇!”他谦逊地笑笑,仿佛他和她都不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而是两位研究共同问题的学者。

我也是有过种种不幸可以炫耀的,她想,如果不幸是人生的资本或光荣的话。于是她开始回忆:继母的刁恶,待业的困境,结婚仪式上的花圈,割手腕的轻生之念,无家可归的凄惨,寄人篱下的尴尬,丈夫的死,创业的艰难,等等,等等。可是,真要对人述说,这些却都变得模糊了。她不知应从何说起,而且,她不明白述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必要?无论对于他或对于自己,除了浪费时间,究竟有什么益处?她找不到他那么一种嚼口香糖似的良好感觉。她认为如若强装自哀自怜的样子,乃是十分作态的。

“算了,我不说了。”她太没兴趣了。

“说吧,说吧!我听,我愿意听!我不是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吗?”他鼓励她,怂恿她。

“不说了。”她笑笑,又补充道,“我可不能够像你说得那么动听。”

“别夸我了,我也就那么点儿值得对人说说的事儿!”他那份儿谦逊是很由衷的。

“你们附近有打电话的地方没有?”她站了起来。

“哎呀,没有,附近没有。”

她失望地又坐了下去。忽然她听到了汽车喇叭声。

“我的车来了!”她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去。

外边不见她的车的踪影,是她幻听。

又看表——十一点多了,末班公共汽车也赶不上了。从他的家到她的厂,城市大南角对大北角,得走三个小时,只有耐下心等小李开车接她。

又过了半个小时,小李仍没来。在这半个小时内,他几次想开口述说,但见她那种心烦意乱的样子,挺明智地没有开口。

终于,她不得不问:“我可以睡在你这儿吗?”

他连连回答:“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睡哪儿?”

“我和雯雯、蕾蕾睡里屋的大床,你睡在外屋我的小床上吧?”

“我和雯雯、蕾蕾挤着睡。”

“那可不行,怎么能让你和孩子们挤着睡呢!”

“你长胳膊长腿的,睡着了一翻身,还不把她们蹬下去!”

“这……”

“用不着再争了。我困了,现在就可以去睡吗?”

“行,行。”

“抱歉啊,这一次没容你对我说个够!”

“别客气,真的。我没把你当外人……”

“那太谢谢你了。”她站起身,向里屋走去。走进了里屋,又走出来叮嘱,“我睡觉很死,要是你听到车来了,千万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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