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床并不大。她睡得既不舒服,也不算死。迷迷糊糊的,不知躺了多久,隐隐地听到了他在外屋哭泣。她暗暗思忖,他准怀念他的“小女孩儿”,今天又格外伤感起来了。她想,也只有让他哭去,该劝他的话,她早已劝过了,她不知还能用哪些话劝他。然而他的哭声渐大,那种悲悲哀哀的哭声搅得她更无法安睡。恐怕他哭醒他的女儿们,她只好穿上衣服,走到外屋来象征性地劝他几句。他连外屋的灯也没关,用被子蒙着头。她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关注,他那种悲悲哀哀的哭声中加进了一种莫名的委屈的成分,宛若一个受了伤害而又被大人冷落不理睬的孩子的哭。他哭得愈加不可抑制。
“大文……”
他的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哭声却没停止。
她轻轻走到他的床边,隔着被子碰了碰他的身体:“你别哭。你如果还想说,你来说,我听就是……”
他的身体往床里靠了靠,给她让出足以供她坐的地方。
她瞅着他让出的地方,犹豫片刻,坐了下去。
他的哭声这才有所减弱。
“好好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
他的哭声又有所减弱。
“我们也得学会忘却,正如学会记住一样。我觉得对于一个人,往前看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们都善于爱惜自己的生命,我想我们至少还能活三十年吧?我们都还不老,我们都应该对自己有一种责任,认真考虑今后的三十年怎么活着。不谈那些为祖国为人民的大道理,起码也应该活得对得起自己吧?说白了,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能高高兴兴地活了,为什么倒不高高兴兴地活呢?”
他的哭声停止了。
她站起来,轻轻退回里屋。可是她刚躺下身,听到他又哭了。
她也干脆用被子蒙上头。
然而那哭声透过被子,直往她耳朵里钻。被一个男人的哭声搅得睡不成觉,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她生气地想。
因为她穿的是一双高跟鞋,所以她第二次下床,没穿,赤着双脚,披着衣服走到了外屋,径直走到他床边,一把从他头上掀开被子。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她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然而她的话还是像吼出来的一样。
他那张脸哭得很不成体统。
她坐在床边,注视着他,又怜悯又腻歪又反感又忍不住想笑。
“刘大文,你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啊?”
他盯着她。他眼中投射出一种真切的东西,就是那种被她以为像是渣滓或沉淀物的东西。它如同浸了酒精或汽油的石棉,表面看并没有在燃烧着,但只需吹口气,灰白之下就会透露出炽红来。
她困惑极了。她一时不能判断这种变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证明什么?
“亏你还是个男人!你需要回忆你的不幸像婴儿需要喝奶吗?”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一下他的脸,那仅仅是一种怜悯的表示。
他用他的双手抓住了她那只手。
他非常用力,似乎他全身的力都运集在他那双手上了,而且,他的双手,连同他的手臂抖个不止。他这会儿变得像一个发疟疾的人。
他眼中那种真切的东西使她感到脸上灼热,她那只手也被他攥得挺疼。
“你……”
“我想……”
“想什么?”
“想……”
他将她那只手放在嘴上凶猛地亲起来。
她明白了。他眼中那种使她困惑的东西,那种像是渣滓或沉淀物的东西,乃是男人对女人的半死不活的欲望。也许它被压抑得太久了,在这一个夜晚苏醒了。它如同他本人一样,从一个自造的硬壳里爬了出来。
她费劲地挣脱他的手,从他枕头底下抽出那册厚厚的影集,放在他胸上,说:“她在这儿,你的‘小女孩儿’在这儿。”
他却将影集推开了——它掉在地上。
他的双手又要抓住她那只手。
她将两只手都背到了身后。
他羞耻地痛苦着。她也在他眼中羞耻地痛苦着。
这会儿她反倒并不觉得他荒谬可笑,而是觉得他可怜亦可悲了。她不能够完全从心理上摈除对他的轻蔑,因为他此时此刻仍不完全真实,只有足够的真切,没有足以打动她的心灵的真实。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不能再真实一些?
如果他明明白白地说,徐淑芳,我想的是女人,我想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我想要你。那她会默默在他身边躺下去,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违背常情的事。此时此刻,她也不乐意将这件事和“道德”两个字联在一起。她高兴看到他从一种虚假的情感涅槃中突围,重新成为一个真真实实的男人。如今她顶讨厌任何形式的虚假。而有一种虚假常人不易识破,它披着真实的仿佛圣洁得值得赞美的外衣在生活中行骗。被它蛊惑的人也往往变得不真实起来,往往不自知自己的虚假。它是鸩毒,是食人罂粟,她憎厌它。而他目前正是沉湎于这种虚假之中的一个男人。她真是又轻蔑他又怜悯他。她以对他的大的怜悯冲淡着对他的几分轻蔑,唯恐轻蔑在她内心里转化为憎恶。
她捡起了影集:“那么你需要的不是她?”
他又用被子蒙上了头,他又开始低泣。
你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说?为什么不?此时此刻你仍不粉碎那戏弄着你的虚假的涅槃,你还要等到哪一天?难道它将你变得还不够丑陋还不够愚蠢吗?哪怕你仅仅对我说一个“不”!
她几乎恼恨他了。
她无可奈何地缓缓地站起来,又回到里屋去了。一会儿,她重归到他身边,复在床上坐下。她将悬挂在里屋的袁眉的那幅年画般的大照片取了来。她并不嫉妒他的“小女孩儿”。从她开始接触他那一天,任何时刻都没有对他的“小女孩儿”产生一丝一毫的嫉妒。只有离死不远的活人才至于嫉妒死人。恰恰相反,她觉得对袁眉,对雯雯和蕾蕾,她负有着一种责任,一种使命,那就是引导他爱起来。爱的是否自己无关紧要,太无关紧要了。即便他如痴如狂地爱上了自己,她也要慎重考虑他适不适合,不,更坦白地讲是配不配做自己的丈夫。但是他得重新焕发起爱的热情,爱女人的热情,爱活的女人的热情。男人是通过爱女人才爱生活的。女人也一样。不爱女人的男人和不爱男人的女人,却硬要说爱生活,那是天大的谎话。那是瞎胡扯。就普通的男人和普通的女人而言,大抵如此。
而这种普通人正常人不可全无的热情,在他身上已仅剩一点点可怜的渣滓,一点点几近于彻底冷却了的沉淀物了,仅剩眼睛里的那么一点点。
她又将被子从他头上掀开了,向他端举着他的“小女孩儿”,问:“那么你需要的是这个了?”
他夺去了它,然而他并未将它搂抱到被窝里去。他再次用双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挣了一下,没挣脱。
她虔诚地想要帮助他。
“对我说,你想的不是她!不是你的‘小女孩儿’。她已经死了,不是吗?”
他又将她那只手放在自己嘴上,贪婪地亲吻着。
“告诉我,你这会儿想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你想将她紧紧拥抱在你怀里,你想要她对不对?”
他放开了她的手,却又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他将她拽倒在自己身上。
“别这样,大文。不需要这样。”
她想坐起来,可是动不得。
“刘大文,忘掉她,忘掉你的‘小女孩儿’。不幸早已成为过去,你要面对今天的生活。你要收藏起她的照片……”她伏在他身上,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我将我丈夫的照片烧了。于是我又获得了我自己的生活,还有爱的机遇。这和良心无关。如今我想起他的时候,并不悲痛万分了。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要努力活得更美好。如果你不能像我那么做,你也要暂时收藏起她的照片,直至你足以平静地回想她了再挂。”
他贪婪地亲吻她的胳膊她的颈窝。
“你要再爱一个女人像爱她一样!你要重新有一个妻子。雯雯和蕾蕾也要再有一位母亲。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一位母亲而不是遗像。你要如同原先那么乐观地生活。我觉得你的心灵已经被过去的不幸揉搓得皱巴巴的了!这样不好,很不好。”
“不!我刘大文永远只爱她!她仍活在我心里!”
他猝然一翻,将她压在身下。
“你说谎!”她愤怒了,“这不真实!你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一个你能够拥抱得住亲吻得到的女人!”
他正在如饥似渴地那样对待她,而口中却喃喃着:“不,不,不……”
她感到了巨大的震惊!
她觉得他像一个攀登者,带着一颗孤独得绝望了的灵魂,牢牢地抓住以往的不幸这条绳索,攀登上了虚假的巅峰。自我欣赏,迷信他的情感无可匹敌,令人赞美。而当真实的光耀逼退了虚假的雾障,他竟毫无勇气从那耸入云端的巅峰之上跳下来。尽管根本不至于使他粉身碎骨,尽管只要一跳便可证实那巅峰并不比板凳更高,他却不敢。他怕什么?究竟怕什么?他怕一旦跌入现实,将重新负担起一个男人的种种义务吗?而他的灵魂却分明早已忍受不住那虚假巅峰之上的寂寥了!此刻他站立在性上,站立在男人的生殖器上。那有多高?
她对他全然不悟的虚假震惊到了极点,心中涌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厌恶感,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喝:“够了!”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足以使忙手忙脚精神亢奋的他为之一怔,她乘机奋力挣掉他那死沉的躯体,站在床前,理了理头发,面对着一脸惊愕、惶惑的他,平静地说:“一点多了,我困极了,休息吧!”说完撇下他走进了里屋。
雯雯和蕾蕾睡得很香,睡眠中仍手握着手。她俯身注视她们——她们那么相像,都那么漂亮。她们需要一个能给予她们爱的母亲,而他认为她们有一张遗像就足够了,并且要求她们爱它像爱活人一样。儿童的心灵怎能够变得像大人的心灵一样虚假?真是人性的自虐式的堕落啊!而他在这种灵魂的自虐中,居然体验着类乎高贵的痛苦之快感。刘大文啊刘大文!
她思索着躺倒了下去。侧耳聆听,他没有再哭。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然而她已无法立刻入睡,又开始从一个超脱于自己的角度审查自己的灵魂。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所谓信仰、道德、友谊、爱情、义务、文明等等观念方面,都曾有过他那么一种精神殉葬的倾向。为了在精神上达到一种足以自我欣赏的完成,而在灵魂上虐待自己,在人性上作践自己。把一种东西推向距人性遥远的极致,对之膜拜顶礼,全不顾惜自己生命的白白的铺张和耗损,从而能在荒谬之中维持心理的虚假平衡。她的心灵有过如此的历程,他们整整这一代人都在种种虚假的观念之中跋涉过,那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圣徒在食人间烟火的尘世的可悲可叹的跋涉。抵御人性仿佛抵御魔鬼的诱惑,那是时代这位传教士的虚假功绩。像某个肉类加工厂出产的铁盒罐头,同样都有着凸起或凹入的机压商标。他们的精神殉葬倾向过去几乎一致地体现在主义信仰和政治热情方面。而如今它在他们这整整一代人内心里分化,但它的幽灵却继续在不同的方面腌制着他们当中某些人的心灵。使有些人的心灵糖分过多,使有些人的心灵酸性过多,使有些人的心灵碱性过多。使这个刘大文在情爱方面变得迂腐透顶,浑身散发出虚假观念的腐败馊味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有些人身上的机压印痕早已被生活磨平,而有些身上的机压印痕仍那么清晰,使接近他们的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她暗暗庆幸自己从身上抖落了许多时代的尘土,使她得以变换一种角度领略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意义。
一个影子踱进了屋里,那是他。他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将他的“小女孩儿”的照片挂到了墙上。之后,他坐在沙发上吸烟。
烟头的火蒂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他吸完一支,又吸一支。
她屏息敛气,装睡。
他吸完第二支,向床前走来。他站在床前,注视着她。尽管她闭着眼睛,但知道他在注视着她。她感觉到他的一只手在她颈子上畏缩地抚摸一下,立刻胆怯地收回去了。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睛,他已不在床前了。
她听到了一声喟叹,从外屋传来,像一声呻吟。
她又想,看来她是太钟爱和她有过共同经历的这一批了。她原以为他们所有的男人过去都曾是男子汉,而今天必定依旧堪称男子汉;她原以为她们所有的女人过去都曾是可爱的女人,今天必定依旧可爱。正是由于受这种逻辑的支配,她才乐意来和这个刘大文“谈恋爱”。事实上她错了,大错特错了。今天,尤其今天,他们那一批之中,某些人身上的劣点和弱点、缺点,从来没有在日渐向真实向人性转化的生活中暴露得如此生动,如此鲜明。正像他们那一批中,某些人身上的优点和美点、特点,在今天发扬得无比充分无比光彩夺目。
应该结束了。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归根到底,拯救刘大文灵魂的只能是刘大文自己。我不是修女,她想。把一个变成像他这样的男人从那么一种虚假涅槃中拖拽出来,是要比爱上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更费精力更费时间的。
而她的精力和时间对另外的几百人的切身利益负着义不容辞的重要得多的责任。
于是她侧过身,躺得更舒展一些,一会儿便酣酣实实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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