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晨光

迁徙的第一个清晨，天还没亮透，只有东边的天际线洇开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像被谁不小心泼了点清水在墨色的宣纸上。草叶上凝着的露水还没来得及散去，一颗颗、一串串，挂在枯黄的草尖上，像撒了满地的碎钻，在微弱的天光里闪着清冷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草原特有的气息，有枯草的干涩，有泥土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狼群的那种带着野性的味道。风不大，却带着清晨特有的凉意，刮在脸上，像细小的针在扎，让人忍不住缩紧脖子。

雷阳从浅眠中醒来，身体还有些僵硬。昨晚狼群迁徙了大半夜，直到后半夜才找了个相对背风的地方歇脚。他动了动耳朵，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其他狼轻微的呼吸声，还有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

他习惯性地往身边瞥了一眼，白绒就蜷缩在不远处。她总是这样，睡觉的时候喜欢把自己缩成一团，像个小小的毛球，那身雪白的绒毛在灰暗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显眼。可今天，雷阳觉得有些不对劲。

白绒一动不动，连呼吸时身体该有的轻微起伏都没有。

一种莫名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雷阳的心脏，他下意识地压低身体，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脚下的草被踩得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越靠近，那种不安的感觉就越强烈。他甚至能感觉到，白绒身上没有一丝活物该有的暖意。

雷阳停在白绒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鼻子，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身体。

冰冷。

刺骨的冰冷，像一块在寒风里冻了整夜的石头，没有丝毫温度。

雷阳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重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又酸又胀。他又用鼻子蹭了蹭白绒的脖颈，那里本该是温暖柔软的，此刻却硬邦邦、冷冰冰的。

白绒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甚至还挂着一颗小小的露珠，晶莹剔透，却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彩。她的嘴巴微微抿着，像是还在做着什么安静的梦，可这梦，却再也不会醒了。

雷阳就那么站着，怔怔地看着白绒冰冷的身体，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不通，明明昨天傍晚，白绒还虚弱地往他身边靠了靠，用鼻子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那会儿她虽然没什么力气，但至少还有气息，还有温度。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她就变成了这样？

他想起白绒刚生下来的时候，那么小，那么弱，连睁开眼睛都费劲。那时候，她总是被其他幼崽挤到一边，抢不到奶水，是他好几次把自己好不容易抢到的奶水让给她。后来，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在草地上追逐打闹，一起在母亲身边撒娇……那些画面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他脑海里闪过，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可现在，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用软软的声音叫着他的白绒，就这么没了。

就在这时，雪爪走了过来。她是这群幼崽的母亲，也是狼群里地位不低的母狼。她的眼神扫过白绒，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在看一块普通的石头。

雪爪只是用鼻尖轻轻地碰了碰白绒那团不再起伏的绒毛，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然后，她没有丝毫停留，转过身，沉默地朝着狼群聚集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沉稳而坚定，仿佛刚才只是碰了一撮无关紧要的浮尘，不值得她多花一秒钟的时间。

雷阳看着雪爪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愤怒吗？或许有一点。他不明白，雪爪怎么能这么冷漠？那可是她的孩子啊。可他又隐隐知道，在狼群里，死亡是太常见的事情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刻在狼骨子里的法则。对于无法跟上队伍、无法存活下去的同伴，尤其是幼崽，狼群不会有太多的留恋。

其他的幼崽也醒了过来，他们好奇地看着这边，有的甚至还想凑过来看看白绒怎么了。但当他们看到雪爪冷漠的态度，感受到空气中那股不同寻常的沉寂时，都停下了脚步，默默地缩回了自己的位置，眼神里带着一丝懵懂，却没有任何悲伤或惋惜。对他们来说，白绒的消失，就像草原上少了一根草，无关痛痒。

只有雷阳，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落在白绒冰冷的身体上，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阵熟悉的旋律。那是前世，在一场葬礼上听到的哀乐。低沉、缓慢、悲伤，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他记得葬礼上肃穆的气氛，记得亲友们脸上的泪水，记得那哀乐一遍遍地响起，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房。那是对逝者的哀悼，是对生命的敬畏。

可现在，在这片荒凉的草原上，同样是一条生命的逝去，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没有哀悼，没有泪水，甚至没有一丝停留。只有他，一个带着前世记忆的狼，在感受着这份跨越了物种和时空的悲伤。

草原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打在雷阳的脸上。那风声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叹息，和他耳边那虚幻的哀乐交织在一起，绞成一团，分不清哪是风声，哪是乐声。

他看着白绒的身体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无情的风卷走，彻底消失在这片草原上。他忽然觉得，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就像草叶上的露珠，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落，被太阳晒干，不留一点痕迹。

雷阳站了很久，久到天边的鱼肚白已经变成了明亮的橙红色，太阳快要升起了。狼群已经开始集合，发出低沉的嚎叫，准备继续迁徙的路程。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了。狼群不会等他，草原的法则也不允许他沉溺在悲伤里。

最后看了一眼白绒，雷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白绒身上淡淡的气息。他转过身，迈开沉重的脚步，朝着狼群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影渐渐融入了狼群的队伍中，只有那耳边若有若无的哀乐，和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悲伤，还在提醒着他，这个清晨，他失去了一个伙伴。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满了草原，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驱不散雷阳心头的阴霾。迁徙的队伍继续前进，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在枯黄的草原上缓缓流动，带着生命的坚韧，也带着死亡的冷酷，朝着未知的远方走去。而白绒小小的身体，就那样静静地留在了原地，很快就会被风沙掩埋，成为这片草原的一部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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