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鹊巢鸠占（11）

“她还在怨我们么？”中年妇女说。

在秦洄表示章羽并没有跟着一起回来，这次只有他单独一个人上门拜访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了面前长辈呢喃出的话语。

中年女性姓胡，是章羽血缘关系上的亲生母亲，与丈夫只育有一个女儿，这在农村地区的家庭中属于少数情况。

胡阿姨虽然惊讶，但还是礼数周全地将秦洄迎进了屋子里热情招待。

“你先坐，我去弄点吃的喝的，你叔去钓鱼了，我这就打电话喊他回来……”

“谢谢阿姨，您不用这么忙活。”秦洄老实地跟进屋里坐下，“我一会儿还要去赶火车，很快就得走了。”

胡阿姨有些许局促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啊?那你过来这是——”

“一方面是代章羽过来探望一下二老，”秦洄坐得笔直挺拔，语气和神情中都透露出了严肃的意味，“另一方面，不瞒您说，我是北川市公安局的一名警察，来这边也是想向您了解些特殊情况。”

秦洄注意到，听到“警察”这个字眼的时候，胡阿姨脸色又有变化，混合着惊讶、惶然、困惑和某种莫名的戒备。

这栋二层小楼的位置坐北朝南，此时快到正中午，天上的太阳透过宽大的窗棂照进屋中，也照亮了房子客厅里的一切，包括空气中漂浮的些许微尘。

客厅里陷入了片刻的安静，中年妇女翕动了几下嘴唇，似乎想去摸手机。

秦洄及时出声，制止了她的动作:“阿姨，您先别误会，听我解释——”

他斟酌了下语言，诚恳地对上面前女性的视线:“我出现在这里，并不是章羽犯了什么错，事实上，她帮助警方破获了多起重大案件，市局的同事们都很敬佩她，领导们也都对她赞不绝口。”

胡阿姨的眼神明显地放松了一些，秦洄继续安抚道:“章羽她现在卷进了一些正在调查的事情中，您别担心，问题不大。”

“您可能也听说过，警方正式上门调查一般都不能少于两个人。我这次单独过来，就不是代表警方，而是以她朋友的身份过来了解下情况，希望您能如实告知实情，这能帮助章羽尽快脱离一些麻烦。”秦洄尽量用直白的话语说明了来意，但并没有说出全部的事情。

这样做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不知情者的人身安全，以免将两位老人也牵连进未知的危险中。

胡阿姨面对这个突然到访的礼貌男人少了点紧张，但对他的话仍然将信将疑，她犹豫着说:“江、是那个江老师让你来的?”

江老师?

秦洄心底惊疑，但面上神色不变，“您是说江主任吗？他是章羽的老师，目前也在局里担任着重要领导职位。”

这话说的七分真、三分假，但胡阿姨听了后脸上流露出了些“果然是这样”的神情。

她防备不再那么中，主动道:“你来是想问些什么事情?”

“章羽的哥哥——”秦洄刻意没有紧盯人，但余光里看见胡阿姨的脸色一变再变，甚至黄褐色的皮肤上都透出了几分苍白之色。

“看来您知道他。”

“小阳啊，”胡阿姨自言自语一般:“我怎么会不记得他呢？”

那是她表姐唯一的孩子，也是她的女儿一直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更是……导致女儿决绝离家的最大原因……

“小羽她、”胡阿姨着急地几乎要站起身，手下意识伸向秦洄的方向，急切询问“她是不是在调查小阳的事情?!”

秦洄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下头，却见中年妇女掏出手机，颤抖地想要拨打电话:“不行，我得赶紧阻止她，她不能——”

“您应该知道的，”秦洄打断了对方的话，一字一句道:“章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特别是在这件事情上。”

胡阿姨拨号的动作一僵，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整个人都颓靡下来。

她当然知道，几年前自己的女儿就已经用实际行动说明了一切。

秦洄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缓声道:“但我可以帮她，警方可以保护她，甚至是接手所有问题，让章羽平平安安的，只是这需要您的配合，让我们获得更多的信息。”

胡阿姨的手机从手里滑落，眼角染上了湿意，过了一会儿，终于再次开口，“好，我把事情都告诉你，但警察要保证会保护好……我的女儿。”

也许在那个孩子心里，更想叫另一个人“妈妈”。

秦洄认真点头，极为郑重地承诺:“我会保护好章羽，即便是拿我的命去换。”

于是，秦洄听到了一个跨度极长的故事——

章羽刚出生时，家里的条件相当贫困，正是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的时候。

那个时候农村地区重男轻女的现象还非常严重，章羽的爷爷奶奶就是其中的典型，面对一个女娃，两个老人都很不喜，连带着对儿媳妇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章羽的父母是愿意养她的，但随着女娃越长越大，两个老人也越来越不满，认为是她占据了男孩的位置，非要将章羽送给别的人家。

哦，那时的章羽还不叫“章羽”，只是个没有名姓的野丫头，她血缘上的奶奶最喜欢叫她“死丫头”、“讨债鬼”、或者是“扫把星”。

章羽五岁那年，她的奶奶以死相逼，一定要把女孩送到一户有精神疾病的人家里，章羽的父母此时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根本招架不住家里老人的闹腾。

最后还是章羽母亲那边的一个表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要将女孩带走。老人家本来不愿意还想闹，章羽的母亲却也终于鼓起勇气抵抗了一回，在老人的骂骂咧咧中将孩子寄养在了表姐家中。

这一住就是四、五年，期间两位老人接连离世，章羽的父母也没能怀上第二个孩子，于是他们便决定把章羽接回来，没了老人阻碍，他们也能好好尽一份父母的责任。

当时的章羽还不到十岁，小学都没毕业，她没有任何选择地被接回了真正的家中。

可她的父母很快察觉到离家多年的孩子和他们不再亲近，甚至还一直惦记着之前的寄养家庭。父母两个既心痛又着急，于是做下了糊涂的决定，他们求表姐一家不要再跟自己的孩子联系，同时也断开了章羽联系表姐一家人的所有途径。

章羽一开始懵懵懂懂，只觉得是自己表现得还不够好，于是更加努力地学习表现，希望父母能继续带她去叔叔阿姨那边看望。

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许多个月过去，章羽都不曾再去过之前的“家里”。

直到有一天，章羽再也忍不住思念，从学校偷跑，想自己找去哥哥家，却在中途迷路，最后被好心人送到了派出所。她迷迷糊糊地睡去，再醒来，却还是没能见到想见的人，身边只有抱着她嚎啕大哭的母亲和一直叹气的父亲。

章羽妥协了。

她一直都是个过分懂事的孩子，五岁之前过得磕磕绊绊，五岁之后做了一场长达几年的“美梦”，而现在，梦该醒了，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是为了安抚她，章羽的父母告诉女儿，等她完成所有的学业，有能力自力更生的时候，就可以再去看望表姨一家。章羽答应了，一点点微弱的希望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于是她埋头学习，孝顺父母，希望有朝一日再见到叔叔、姨姨和哥哥时，他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夸她是个“好孩子”。

时间很快来到了章羽上高中那年，她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重点高中，是村子里少有的学习那么好的娃娃。章羽的父母面上也有了光，再也没有人会在他们面前开什么“绝户”的玩笑。

只是章羽开学后不久，他们突然收到了来自表姐一家的消息，表姐家的那个同样优秀的儿子不知怎地意外身亡了——

章羽的父母去参加了那个匆忙的葬礼，却始终没有将事情告诉远在学校里的章羽，也不曾让她去看望一下刚失去了独子、一夜白发的夫妻……

“我害怕表姐他们失去自己的孩子，再见到小羽后，会升起其他的心思。”胡阿姨苦笑道。

作为一个母亲，她知道女儿心里仍然惦念着曾经的“家人”，不管是出于心虚还是自私，她都恐惧于自己唯一的孩子被抢走。

秦洄没有说话，只是相比刚坐下时的游刃有余，此时的他浑身绷得如同钢丝，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蹦出一道道狰狞的青筋。

他不是出于愤怒，而是比那更加深刻的心疼和珍重。

因为秦洄对后面的事情心知肚明，在得知失去了哥哥后，章羽又在同一时间失去了“爸爸妈妈”。

她期盼了多年的一切，却以她想象不到的惨烈方式彻底破碎。

“后来有一天小羽突然回来家里，”胡阿姨有些失魂落魄地继续说着，“她收拾了放在家里的一些旧物，面对我和他爸的疑问，只说——”

【你们这些年养育我的花费，我会尽快还清，以后也会付起赡养你们的责任……日后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就不要再多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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