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面包房的故事(2)
我和老张商量好了准备回家过年。
面包房加班烤面包、糕点整整干了二十天,至忙到腊月二十七。
腊月二十八,我买了东西并收拾好,给家拍了电报。
腊月二十九一早,我们坐部队班车到县城坐火车。
腊月三十一早到了我们那个地区,又换乘公共汽车,中午便到了县城。
车在路上的时候就下起了雪,那大雪鹅毛似的,飘飘摇摇,满天飞舞。
在县城下车的时候,地上已经下了厚厚一层雪,树木房屋道路都被雪覆盖了。
汽车站上冷冷清清,除了几个行色匆匆的行人外,好像没人来接站,也难怪,这么大雪,怎么来呀。
可是,还有二十几里山路要走,这么大雪可怎么回去?我抱着小龙打了退堂鼓,说找家旅馆住下,明早再回去。老张说,今晚是除夕说什么也得回去。
这时从一棵树下跑过来一个小雪人:“辛老师,可接到你们啦!”小雪人高兴地说。
我看着眼前的小雪人惊喜地说:“是你呀岩柱,你怎么来啦?”
“我来接你们呀!”岩柱笑着说,他穿着一身棉裤棉袄没套外衣,显得挺脏,棉袄的两个袖口露了黑棉花,他那张孩子脸上蒙着黑垢,头发干涩、蓬乱。
“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老张笑着问他。
“我约摸着,你们能回来过年,从腊月二十五我就一天一趟来汽车站等你们。”岩柱因为冷在雪地上不停地跺着双脚,那双破棉鞋前面都露了脚趾头。
老张把自己的棉帽给他戴上。他蹲下身,让我把小龙放在他背上,他背起小龙说:“咱们走吧,咱村一进腊月门可热闹啦,家家户户忙年,杀猪宰羊出豆腐,炸菜蒸糕蒸馒头。”岩柱背着小龙在前面边走边说,像个大人的口气。
我和老张跟在他后面默默走着。老张要替他背小龙他不让,说一点不累。雪没有要住的意思,下得更紧啦。
山野沟壑都让雪给覆盖啦。山路凹凸不平,脚下不小心就打滑。一年前常走这种羊肠小道,现在走起来既陌生又吃力,我拉着老张的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而岩柱却大步向前走,脚下也不打滑。二十几里山路,我们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家,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啦。
山村充满了过年的味道,一群孩子们在村口的麦场上追逐喜闹,燃放爆竹;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飘出炸菜的香味;家家户户都贴上春联,挂上了红灯笼。
整个山沟让年给陶醉啦。
我们一进家门把小龙爷爷奶奶小姑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原来他们还没收到电报,缘不得没去接站。
我把山村这种特殊情况给忘了,由于交通不便,拍来的电报要三、四天才收到。
小龙爷爷奶奶小姑围着小龙,这个抱那个抱,亲个不够。我和老张脱了外套坐到火炕上暖和。
这时,我才发现岩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忙追到大门外,早没他影子啦。雪还是满天飞舞。
小龙他姑给我们下了面条,吃了饭,一家人又乐乐呵呵包饺子看电视。
我脑海里老浮现着岩柱在风雪中背着小龙在山路上行走的弱小身影。在路上我真想问问学校的事和他学木匠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大年初一天不亮,小山村便炸开了锅,鞭炮声不断。我早早起了床,梳理打扮好后又忙推醒老张,把小龙也叫了起来,给他换上过年的新衣服。
老张祖父四个儿子,父亲是老大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二叔三叔四叔每家都三个儿子,这一辈排行他是大哥,下面九个弟弟。
初一早晨,按农村的风俗,这九个弟弟结伴来给大伯拜年,向我和老张问好。然后是九个弟媳和帮孩子们来了。然后我和老张分别到二叔三叔四叔家去拜年。
回到家时已近中午。家里还有不少庄里乡亲来拜年的,乐乐呵呵地说着过年的话。他们见我们一家三口回来了,免不了一番寒喧,问候。
送走他们,我们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的时候,岩柱背着自己三岁的弟弟来了,他昨天穿的那身破棉袄的外面套上了身有点小了的,棉袄袖子还露在外面,两个膝盖已经洗得发白了的学生蓝外衣,上衣还缺了一枚扣子。
背上的弟弟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一双崭新的虎头棉鞋,两个小腮冻得通红,两条白鼻涕挂在上唇边。
一进屋门岩柱放下弟弟,冲坐在八仙桌上位上的小龙的爷爷奶奶以及我们,拉弟弟跪下说:“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过年好,我和弟弟给你们磕头啦。”说完和弟弟给我们磕了头。
站起身来,两人的膝盖上粘上了些土,我忙蹲身给两人拍打干净,然后抱起岩柱的弟弟让岩柱上桌吃饭,他摇头说:“你们吃饭吧,我和弟弟再去串几个门。”
小龙他爷爷示意小龙奶奶给了他五块钱磕头钱,岩柱攥在了手心里。
我和老张对视了一下,忙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进岩柱手里,他抬起头来看看我,然后又背起弟弟出门去了,我跟出门去。
“老师您回去吃饭吧,到我们家去玩吧,我爹我娘光念道你。”
“我一定去,你和弟弟慢走。”
“回去吧老师。”
直到看着他哥俩走远了,我才又回屋吃饭。
“这孩子太苦啦。”小龙他奶奶叹了口气说:“早早死了娘,这么小年纪就跟爹学活,要是有亲娘,还在怀里撒娇呢。”
“他后娘对他还不错。”我说。
“不错啥呀?”小龙他奶奶撇了下嘴说:“你瞧瞧那穿戴就不一样。要有亲娘怎么还不给孩子做身新衣服,大过年的。”
“啥人啥命,”小龙他爷爷喝了口酒说,“这孩子挺出息,也懂事。他爹对我说,张老伯,我要对得起他死去的娘呀,不能委屈了孩子,让孩子遭罪,我想让他学门手艺,将来好挣碗饭吃。我也听说,他后娘对他还行。”
“再好也不如自己的亲娘呀。”小龙他奶奶说。
我没再说什么,吃完饭,收拾好了碗筷,我和小龙出了门。
我领着小龙来到在山坡上的学校,那座山神庙里,庙门用把大锁锁上了,窗棂上的白纸都破了。我趴在窗台上往教室里看,那些横担在砖头上权当课桌的木板上落满了灰尘。
院子柳树上挂着的那口钟静静地挂在树杈上,那根敲钟的绳索随风飘摇着。这里曾是山村孩子们的天堂,每天都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和孩子们课间休息时的欢笑声。
庙外那条通向村子里的小道上,印瞒了我和孩子们不知重叠过多少次的足印。
望着破败的教室和树上孤独的大钟,我感慨万端,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潮涌在我心中翻荡。那些如烟如云的,美好如画的往事在眼前闪现跳跃。只有在这时,在这种氛围中,我才真正感到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妈妈,咱们回奶奶家吧。”在一旁玩雪的小龙把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转过身来,“辛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岩柱抱着小龙默默地站在我身后。
“岩柱,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惊喜地望着虽带着满脸孩子气,但俨然大人似地站在那里的岩柱说。
“我刚来辛老师。”岩柱说,“自从学校停课后,我每天都来一趟看看,有时我好象觉得你又站在讲台上给我们上课了,可每当我看到门上那把大铁锁的时候,我就失望啦。”
“你还想上学吗岩柱?”我认真地问他,语调有点悲哀。
“老师,我不想上啦。”岩柱好像想好了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说。
“如果再有老师来教你们,你还上不上?”我的心感到很沉重。
“不会再有老师来啦,再说我也跟着爹学开了木匠,过了正月十五,我就跟爹到外面去做木匠活啦。”
“你这个年龄应该留在学校读书。”我感觉眼睛湿润了,把脸背了过去。
“老师,咱们回村吧。”岩柱说着蹲身背起小龙在前面走着,我默默地跟在后面。
到了村口,岩柱说:“辛老师,到我家去玩吧。”
“改日吧,岩柱。”我从他背上接过小龙说。
他看我一眼,点点头走啦。
我忙着走亲串友,一直没到岩柱家去。
走娘家回来后,我去了趟支书家。按辈份我喊他表叔。表叔说:“侄媳妇,这学校看样子是复不了课啦。”他为难地摇头叹气。
“咱们村是这山沟里最大的村啦,我看应该向公社反映一下办所象样的小学,把山沟里的孩子们都招进来。”我说。
“在公社开会的时候,我们几个村的支书也都向公社提出了这个建议,公社很支持,也愿意给投资,可是缺师资呀。”
“县师范学校每年不是都给公社分学生嘛。”
“分一个俩的来,最次的在公社当老师,有门路的都调到了县城的学校去啦。有的宁可不当老师,也不来咱这山沟里教书。连从咱这山沟考出去的孩子都不愿回来教书,要是你不走的话,你带个头再从村里找几个回乡后生,我看建个小学校还是有眉目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啦。”
这时表妹春兰和他在县城当工人的对象回来啦,春兰对象是个老实人,见了我只会嘿嘿笑,春兰说:“快喊表嫂,这是咱表嫂。”
小伙子被说红了脸,忙低下了头,也没喊出表嫂来。我拉了春兰一把,不让他难为小伙子,我俩进里屋说话,她告诉我,她在县城纺织厂干临时工,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
我问她工作累不累?她苦笑着摇头说:“干挡车工,累死啦,一天围着机器来回跑,下了班两条腿就不会走路啦。别看这活,有的人想干还干不上呢。要不是对象的叔叔在厂里当科长,我也进不去。”
我问她为什么不当老师啦?她想了一下说:“我没那么大耐心,那些孩子们太不好教啦。再说我觉得,在咱们小山村教书也没什么大指望,整天和帮孩子们在一起也没什么出息?有人在县城给我说了个对象,我就离开了学校。可从心里讲,我还是很喜欢当老师教书,但一个人教书太寂寞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如果咱们这里办个学校,你回不回来?”我试探着问。
“咱这办学校?这不可能吧!”春兰摇头笑了。
“听表叔说公社支持咱办学校,关键是没有师资。”
“真要建所象样的学校,我可以考虑。”
“要是我也回来教书你还考虑吗?”我说,心里挺激动的,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来的。
“你回来教书?别开玩笑啦嫂子,”春兰笑了,“好不容易离开这穷山沟,随军当了军官太太,你愿意回来?”她用怀疑的目光看我。
“我想回来,部队的条件虽然优越,但我心里空落落的,觉得只有站在咱山沟里心里才踏实。”
“那我表哥能同意吗?再说都随军啦,再回来象什么话。”
我没说什么,感觉自己的话有点失口,是啊,我都随军啦。不过,我有种想回来的强烈愿望。
在表叔家吃了饭后,又玩了一会,我要回家,表妹春兰把我送出门来,我沉思了一下,笑着问她:“表妹,能给嫂子个准话吗?”
“什么准话?”
“如果我回来教书,你答应嫂子,也回来教书怎么样?”
“那行呀,只要嫂子回来,我准回来。只是嫂子你不能再回咱这穷山沟啦,这里你还没呆够吗?”
我冲她笑笑说:“回屋吧,我走啦。”
回到家,老张问我去哪串门啦,我把去表叔家的事告诉了他,但没向他透露我想回来教书的事。这种决心在我心里越来越强烈,而且越来越让我激动。
正月十五晚上躺在热炕上,我把要留下来办学校的事告诉了老张,他‘嗯’了声,在黑暗里只顾抽烟,我告诉他,我心里很矛盾,但是还是想留下来。
“小龙怎么办?跟我回部队,还是跟你留下来?”老张问我。
“他能跟你吗?打小一直跟着我,还是跟着我吧,让他奶奶看着。”
“咱妈那么大岁数啦,还是不要连累她好。”
“那我就自己带着吧。”
“带着个孩子教书怎么行?”
“这我已经习惯啦,再说龙儿也大了,懂事啦,不象吃奶的时候离不开人啦,我让他跟我一块上课。他明年就可以上育红班啦。只是你太苦啦,身边没个人照顾你,我不放心。”
“这不用你管了,我这么大个人,还照顾不了自己?”
“我是担心你那胃病,我不在你身边,饥一顿,饱一顿的……”
“我会注意的,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请长假呗。”
“那怎么行?请长假在这边当老师,还不如不要工作啦。”
“那可不行,”我急了眼,“好不容易有了铁饭碗,我不能随便就仍了呀。”
“那你也不能脚踏两只船呀。”
“也是呀,”我说,“这个问题我再考虑考虑。”
我俩都沉默了。
第二天,小龙他爷爷奶奶听说我要留下来,都不同意,让我带着龙儿还是跟老张回部队去。
老张理解我,也知道我的脾气,想做的事,九头牛拉不回来。他做通了两位老人的工作,两位老人终于同意我留下来啦。
这一晚上,我躺在老张的怀里哭了个够,既高兴又难过。
老张替我抹去脸上的泪说:“是我不对,不该让你随军到部队。”
我的泪更涌啦:“老张,你没有错,是我不好,我应该尽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可是我觉得我更应该尽教师的责任,所以我一直很矛盾。原谅我吧老张,我不是个好妻子,也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老张没说什么,紧紧把我搂进了怀里。
第二天,老张回了部队,他要忙着去办理养鸡厂的事。
我和支书、春兰到公社去要那笔盖校舍的款,连去了三次都没要来钱。
公社秘书说:“公社是支持你们办学校的,村里给公社打的报告,党委也研究同意啦。但是公社暂时拿不出钱来帮助你们,你们自己先想想办法吧。”
我们的心凉了半截,春兰也泄了气,支书皱着眉头,不说话。我说先复课吧,等公社有了钱后再说盖学校的事。支书支持我,可春兰不干,她又回县纺织厂干临时工去啦。
我把教室好好打扫了一遍,重新糊了窗户纸,用墨汁新刷了黑板,支书让人从公社小煤窑买了一吨炭,我把炉子生了起来。
然后我到大队部用大喇叭向全村广播明天复课的通知。我到岩柱家,他后娘说:“正月十六那天跟他爹到远处给人家干木匠活去啦。”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责怪自己没早去他家一趟。
学校在一阵鞭炮声中又开课啦。小龙跟着我上课,也和那些哥哥姐姐们一样趴在板子上听我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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